那人尊敬地叫了一声“江小姐”,江岚溪点点头,侧身把他让进屋,那人把匣子在桌上依次排开,毕恭毕敬道:

    “劳您检验真伪。”

    说罢,他站在一旁,眼睛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江岚溪轻“嗯”一声,利落地打开匣子,眼前都是些她见惯了奇珍异宝,她拿起最左边的那个。

    一只谷纹玉璧。

    她指尖的触感谨慎地滑过玉璧上凸起的谷纹,螺旋状纹路在阳光下流转着湿润的光泽,当指尖触及那层“沁色”时,江岚溪眉心微蹙。

    这浅黄太过均匀,宛如一层薄漆涂抹其上,浮在玉表,而非真正历经千年土蚀、由内而外渗透出的斑驳痕迹。

    “假的。”

    “说不定是上周刚出窑。”

    不仅如此,后面几样,统统是假的,有的她甚至不用拿起来看,只要轻轻扫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都察院怎么运了一批破烂回来?

    江岚溪一头雾水,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像是没听见一般,默默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又摞成一摞,江岚溪好心帮他开门,他这才能顺利出去。

    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屋里坐了许久也再没人来找她,江岚溪百无聊赖,外面阳光正好,不出去走走真是可惜了。

    想到这儿,她毫不犹豫推开门,反正她只要走过一遍,路线就能记住,不怕迷路。

    越走越深,周围也变得愈发安静。

    “啊——”

    一声哀嚎,像是被人生生敲碎了骨头发出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循声望去,眼神对上“刑堂”两个赫然大字。

    江岚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并没有再多往那边走一步的打算。

    她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就在江岚溪疑惑自己明明站在路中央身后不可能有墙时,身后的“墙”突然开口说话了。

    “一起进去?”

    “抱歉。”

    江岚溪在对刚才自己不小心撞到他一事道歉。

    “进去?”

    “我?”

    江岚溪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进去走一遭她很有可能连做一周的噩梦。

    “裴副宪,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

    裴翊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没那么大的胆子。”

    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江岚溪在这一方面也是一骑绝尘。

    裴翊抿了抿唇,似是在憋笑,两条浓眉拧在一起,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沉了沉声说道:

    “没事,反正早晚都是要见到的。”

    说罢,裴翊绕开她,径直朝刑堂走去。

    “什么什么?”

    江岚溪没听明白,但又怕听明白了,追上裴翊,跟在他身后稀里糊涂进了刑堂,门口的人见她跟着裴翊,便没阻拦,微微低头以表尊敬。

    刚走进去江岚溪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她下意识捂住鼻子,想出去又显得没有骨气。

    越往里走越黑,江岚溪这才发觉自己在光线微弱的情况下根本看不清周围的实物,距离感也消失了。

    不然也不会一脚踩到裴翊。

    “额···不好意思。”

    “你真的不是趁机报复我?”

    尾音上扬,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

    “我看不见。”

    裴翊停下了脚步,江岚溪也不知道,一头撞上去,把她往后弹了几步。

    “我送你出去。”

    裴翊的语气一下子正经起来。

    感受到手腕被拉扯,玉镯被男人轻轻握住,江岚溪连忙说道:

    “不用,我可以的。

    而且前面也挺亮堂的,对吧?”

    江岚溪只能看清前面的微光。

    “行。”

    裴翊沉默半晌,只吐出这一个字。

    江岚溪弄不清裴翊现在的情绪,黑暗里她实在是太无助了,只能被人牵着走。

    自小她晚上睡觉都会燃一支蜡烛,所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夜盲。

    裴翊的步子又变得很慢,手上的动作说不上轻柔,但也没让江岚溪觉得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了稍微明亮一点的地方,两个人这才拉开一些距离。

    堂下,一个被剥去上衣的人影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他背上鞭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渗出暗红的血珠,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爬行。

    新伤叠着旧创,如同被粗暴打乱的棋盘。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汗水、恐惧,还有牛油灯燃烧时散发的、令人作呕的油腻焦糊味。

    江岚溪站在裴翊身后悄悄探头,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吸进去些恶心的味道,险些干呕出来。

    “说。”

    主审官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淬了冰的针。

    地上的人影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这人是谁?”

    江岚溪低声问道。

    “你今日验的那些赝品,全都是从他那搜查出来的。”

    江岚溪不再看他,眼睛盯着地板,只能听到鞭子的破空声和地上人隐忍的呜咽。

    在这样的环境里,没人会觉得不压抑,江岚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明显,施刑人却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也是这样的吗?”

    江岚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声音冷静沉稳,显得格外突兀。

    裴翊明显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皱了皱眉,转过身去,破天荒地低头看她,似是想要看出她脸上是否有恐惧。

    “你,害怕我?”

    裴翊迟疑着问出。

    不料江岚溪俏皮地歪了歪头,轻快道:

    “我又没犯法,怕什么?”

    出乎意料,裴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江岚溪的这两句话说得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的小姑娘能面色不变地跟他在刑堂说话,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说——

    我说还不行吗!”

    没等到裴翊的回复,地上的人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破音喊着。

    两个人的视线转了过去,裴翊敛了敛神色,等着地上人的下文。

    “那些赝品,是一个老头给我的,也是我的上线,我就是一个小喽啰,你们再问什么,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了。”

    地上的人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

    “你说的老头,长什么样?”

    裴翊冷声问道,目光锐利,犹如一把利剑一般刺穿他的胸口。

    “头发花白,没剩多少,个不高,骨瘦嶙峋的,眼睛发灰,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病。”

    江岚溪拧了拧眉头,脑海里一时间浮现出了淮城无数多个白发老头的形象。

    末了,地上的人吐了一口血沫,嘴角淌着血,说道:“你们抓不到他的,那老头精得很。”

    后面再发生什么江岚溪就不知道了,因为她被裴翊带离了刑堂,重见天光的喜悦冲破了方才的所有不安。

    “我送你回江府,正好有些事情要办。”

    裴翊右手搭在剑鞘上,时不时用食指轻敲两下,似是在思考。

    “不回江府,直接送我去漱玉坊就好。”

    江岚溪微微昂头,小姐的架子端了起来,她不想回家,尤其是想到父亲把自己许配给了一个陌生人,便更加气愤。

    裴翊无奈扶额,拖长了腔调回道:

    “明白了,江小姐。”

    江岚溪挑挑眉,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勾了勾,声音轻快:

    “那就有劳裴少爷了。”

    “嗯,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

    裴翊并未否认,反而淡淡地回了一句,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家事一样。

    “为什么?”

    裴翊理了理袖子,抬头对上江岚溪的视线,江岚溪从裴翊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有一丝跟她相同的无助。

    “方才那人说的话,可信吗?”

    裴翊先是狐疑地扫了江岚溪一眼,随后说道:

    “不确定,但当日爆炸只有两人幸存,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说话颠三倒四的老朽,现在就要看,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江岚溪发觉裴翊只有在遇到案子时话才变多,其他时候都惜字如金。

    约摸半柱香的工夫,二人就到了漱玉坊门前,黄昏褪去,秋风打在身上有些凉,江岚溪被冻得耸了耸肩,把手揣进兜里。

    这一摸倒是让她想起来前几天的那瓶玉真散,有意问道:

    “我兜里的玉真散,是不是你放的?”

    裴翊毫不犹豫答道:“不是。”

    ······

    江岚溪无奈地撇撇嘴,算了,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她也没用过。

    她刚想回头跟人客套两句,才发现裴翊已经走远了,不过在人群中还是格外亮眼。

    “小姐,老爷和夫人问您今日何时回府?”

    尘云毕恭毕敬问道。

    “不回。”

    “小姐······”

    尘云此时紧张得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本就是被江氏夫妇派来催小姐回家的,要是人没带回去,也不好交代。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尘云知道这是催他走的意思。

    “是,小姐,那我晚些时候叫紫烟来照顾您。”

    门口的风铃声响起。

    江岚溪循声望去,一位头发花白、眼睛浑浊的老人走了进来。

    怀中抱着一只谷纹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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