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旅馆的隔音极差,隔壁带着电流声的电视音断断续续传来。
林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音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实验体需要的睡眠本就比常人短得多,更何况是“九号”这样经过高度“优化”的存在。
药效压制了头疼,几个小时的深度睡眠足以让他回复绝大部分精力。
他维持着躺卧的姿势,眼珠微动,视线便落在了身侧的女人身上。
乔韫睡得很沉,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
此刻,她卸下了清醒时所有的防备、讥诮和算计,眉头微蹙,似乎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不安。
林听静静地看着她。
白日里那些或羞赧、或温顺、或试探的眼神,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底在此刻没有任何波澜。
林听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乔韫耳廓后方,那个泛着金属冷光的微型装置上。
信号干扰器。
它像一枚冰冷的铆钉,牢牢钉在那里,隔绝着他与她意识之间最直接的联系。
林听的手,缓缓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目标明确地伸向那枚小小的干扰器。
指尖在离它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悬停着。
像在思考。
空气中只有隔壁电视隐约的嘈杂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指尖最终没有落下。
它移开了,转而轻轻拂过乔韫脸颊旁散落的发丝,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将那些碍事的发丝拢到她的耳后,动作带着与眼神截然相反的细致。
林听小心地坐起身,下床,穿好衣物。
然后,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俯下身,双臂小心地穿过乔韫的颈后和膝弯,以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姿势,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
他动作平稳地将乔韫放在床上还算平整的地方,拉过的薄被,仔细地盖到她胸口。
随即,他转身,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房门,闪身出去。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在门锁合拢的瞬间,床上,乔韫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她侧过头,目光如炬,投向那扇紧闭的门板。
他要去哪儿?
柳城的老城区住的多是些早睡早起的老人,不过傍晚,街上便已难觅人影。
林听来到老陈修车行门前。
卷帘门已经拉下,落着锁。
门口堆积的金属废料静静躺在原地,林听将目光扫过它们,忖度片刻,弯腰,从里面捡起一根半尺长、拇指粗细的实心金属,掂量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他拎着金属条,走到卷帘门的锁孔前,将左手食指轻轻覆在锁上,感受着锁芯内部的构造。
片刻后,林听握住那根金属条,五指骤然发力。
金属扭曲的滋呀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根坚硬的金属条,在他的指力下如同被高温熔化的蜡,扭曲、变形、延展。
摩擦产生的热量传递到他指尖,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
林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灼痛不存在。
他将捏好的“钥匙”塞进锁孔。
咔哒。
锁芯应势弹开。
林听信手将“钥匙”丢开。
他右手指腹被高温灼得焦黑,皮肤翻起,露出底下粉红色的嫩肉。
……有点痛。
他用左手掐起焦黑的皮,轻轻将其撕去,算是简单处理了一下。
然后,他扶住卷帘门底,往上一抬。
哗啦啦——
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充斥着浓重机油味的空间。
林听闪身而入,反手将卷帘门拉下。
修车行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这黑暗对林听来说并非阻碍。他的瞳孔在几秒钟内迅速适应了微光环境,眼前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散落的工具、拆了一半的汽车骨架、堆叠的轮胎……
一切都笼罩在死寂之中。
他没有开灯,目标明确地走到一侧墙壁前,将手掌紧贴住粗糙的墙面,一寸寸地沿着墙面移动。手指划过凸起的砖缝,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他的指尖在移动到某个特定区域时,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
——触感更平滑,而且……
他屈起指节,在那块区域的不同位置轻轻叩击了几下。
叩、叩、叩……
声音空洞。
就是这里。
林听停下脚步,站在那块隐藏着秘密的墙面前。
该怎么做?
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无非是调动力量,一拳将这层伪装轰开。以他的能力,这并非难事。但动静太大,而且会留下无法掩饰的破坏痕迹,必然惊动陈放,甚至可能触发未知的警报。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然而,就在他思索的瞬间,一股熟悉的且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再次击中他的太阳穴。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溢出。
头痛。
奇怪,他距上次吃药明明才不到六个小时,按理说,应该能挺满十个小时。
时效在缩短?
剧痛让他的反应慢了一拍。
【抓到你了!】
林听瞳孔骤然收缩,心中警铃大作,但身体的迟滞已经无法挽回。
他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
不好!
哐当——!!!
一个由粗壮钢筋焊接而成的铁笼,如捕兽夹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精准地将他罩在了正中央。
铁笼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与此同时,“啪”地一声,修车行顶上的几盏大功率白炽灯骤然亮起。
一时间,整个车间如同白昼。
林听被强光刺得下意识眯了眯眼。
他站在铁笼中央,额角的冷汗混着灰尘滑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眼神有如深潭,冷冷地看向光源旁边。
陈放的身影从一堆废旧轮胎的阴影里慢慢踱了出来。
“身手不错啊,小老弟。”
陈放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回荡。
“天快黑了,你又是撬我门锁,又是摸我墙壁的……怎么,乔韫派你来验收改装进度?”他顿了顿,声线变得冷漠,“或者说,你另有所图?”
林听脸上不见半点被抓包的窘迫,平静得像是做客时不小心走错了房间:
“我来问路。”
“……”
陈放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着林听,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撬锁进来问路?这他*是什么新型行为艺术吗???和乔韫混在一起的果然都他*脑子有病。】
林听清晰地听到了陈放的腹诽,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补充道:
“我要去朝阳公馆。在柳城,我‘认识’的人只有你。”
“呵。”陈放冷笑出声,“哪个正经人撬人家房门进来问路……你把我当傻子吗?”
他双手抱臂,目光如钩子般钉在林听脸上。
“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毕竟,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我可不会看在乔韫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林听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握住了眼前的金属栏杆。
陈放:?
下一秒。
嘎吱——呀——
林听的手臂肌肉微微贲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缓慢,优雅得像只是撕开一块面包。
坚固的钢筋栅栏便被他扯开一个豁口,发出令人抓狂的刺耳声音。
林听没有停顿,只是稍一侧身,从容不迫地钻过豁口,走了出来。
“现在,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了——可以问路了吗?”
“………………”
【卧*!卧******!!!】
【这他*是什么怪物?!老天爷你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人吗……实验体???】
【完了完了完了,乔韫这疯女人到底惹了什么事儿啊?她死定了,她绝对死定了!……】
【不不不,现在看来,好像是我死的更快啊!!!】
林听对他的恐惧置若罔闻,郑重其事,又将问句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问路了吗?”
陈放看着眼前这个非人的存在,巨大的恐惧像一把巨大的手,攫住了他心脏。
可不知为何,在一阵极致的紧绷后,他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陈放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要我指路?行啊。但我现在更好奇另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林听,“你来我这里,真的只是问个路这么简单?”
他指了指刚才林听摸索的那面墙:“你在找东西,对吧?或者……我说具体一点:在找我的‘密室’?”
林听沉默地看着他。昏黄的白炽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深邃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也更为冷硬。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淌。
终于,林听开口了:“我需要确认,你和江城子之间,是否真的像乔韫说的那样,彻底决裂了。”
陈放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上午来时,我检索过你的修车行,的确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但你的密室,我不确定。所以我得过来一趟。”林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乔韫信任你,或者说,她信任你和江城子的‘过节’。但我不信。我需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放愣住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听,从头发丝盯到脚趾尖,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击中了他。
“哈……”陈放短促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用一种近乎陈述句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
“你——喜欢乔韫?”
出乎意料的,林听没有任何犹豫,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陈放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他咂了咂嘴,像是琢磨着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欸说出口,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小子,看在你……嗯,这份‘赤诚’的份上,给你个忠告。”
他故作老成,带着一份过来人的沧桑,“离那个女人远点,她不是什么好人。她就是个疯子,一个为了自己那点无聊的‘乐子’能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的疯子。喜欢她?那你他*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林听眼神一凛。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放,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叫陈放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不需要你来评判。”
“……切!”陈放强行压下心头的寒意,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
【*的,狗咬吕洞宾!乔韫这丫头算捡着了……和实验体搞会不会太伤身啊?她就不能挑点正常人吗?】
林听敛眉,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陈放嘴上飞快:“行行行,算我多嘴!朝阳公馆是吧?长庚路178号!不过……”他语气减缓,像在回忆,“那地方十几年前就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听说只剩个门匾和几根破柱子了。柳城政府穷得叮当响,长庚路又鸟不拉屎,就一直没管,荒到现在。”
他指了指门口:“出去右拐,顺着大路一直走,看到路牌就往长庚路拐——路牌认识吧?别告诉我你不识字——离这儿不算远,五六公里。”
林听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将那股骇人的压迫感收敛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淡漠的样子。
他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
“谢谢。” 两个字,清晰地从他口中吐出。
陈放愣了一下,随即挖苦道:“嚯?还会说谢谢?不检查我的密室啦?”
“我现在相信你了。”
【……这孩子脑子好像真有点儿不好使,乔韫能看上他吗?】
林听没有回头,手已经搭在了卷帘门底。
开门前,他微微侧过身,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响起:
“柳城……有公墓吗?”
陈放显然没想到他还会问这个,下意识地回答:“有啊,也在长庚路上。好像是……二百多号吧?具体记不清了,反正你到了长庚路,自己找找路牌或者问问……呃……”他想起长庚路的荒凉,把“问问人”三个字咽了回去,“……应该挺显眼的。”
林听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猛地用力拉开了卷帘门。
哗啦——
晚风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卷帘门在他身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内外。
陈放一个人站在刺眼的灯光下,看着地上扭曲变形的合金笼子,又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衣服。
“*的……跟这些怪物打交道,真是折寿……”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随即又想起林听最后那个问题,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公墓?他一个实验体……去那种地方干什么,给谁扫墓?真是邪门了。”
晚风在长庚路上呼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条路像是被城市彻底遗忘的角落,路灯残缺不全,光线昏暗得如同鬼火,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面。路两旁是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摇曳着黑影,更远处是早已废弃的低矮房屋轮廓,影影绰绰,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
林听的速度快得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风。五六公里的距离,在他脚下不过转瞬。很快,一个孤零零的、歪斜破败的巨大门匾出现在视野尽头。
“朝阳公馆”。
四个鎏金大字早已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糊的凹痕,在惨淡的月光下勉强可辨。
门匾斜挂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水泥柱子上,柱体布满燎烧留下的狰狞焦痕,触目惊心。除此之外,目光所及,只有一片被野草吞噬的废墟。
断壁残垣在荒草中若隐若现,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就是他记忆里模糊的“家”。
曾经是。
他必须今晚来。明天一早,他就要跟着乔韫,再次踏上逃亡的路途,不知归期,甚至不知是否还有归途。
林听一步步走近那片废墟。脚步踩在碎石和枯枝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最终,他在那块破败的门匾下停住,仰起头,看着那四个模糊的字迹。
对不起,妈妈。
这句无声的忏悔,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焦黑的土地。
轰——!
浓烟。
刺鼻的、灼热的、带着焚烧恶臭的浓烟,像翻滚的黑色巨蟒,吞噬了林听的视野。
“小听——!!!”
母亲凄厉的尖叫声穿透火焰的咆哮。
她像一道闪电般从客厅冲进厨房,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绝望。她甚至没有看那失控的火源一眼,眼中只有被吓傻在原地的儿子。
气浪瞬间灼伤了她的皮肤和头发。
“别怕!妈妈在……妈妈在!”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林听,将他死死地护在怀里,抱起他,试图逃出烈焰。
太晚了。
林听被烟熏得眯起眼,抬头望去——
房梁倒下来了。
砸中她的脊背。
火星飞溅,烧到林听的睫毛,他立马挣扎起来,眼泪涌出。
于是母亲将他死死按在怀里,林听的脸紧贴着她被汗水浸透又迅速被烤干的衣襟。
他的视线被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我不知道,我把蓝罐子上的旋钮拧下来了,我想给你看的……”
朝阳公馆太偏僻了。这栋老旧的公寓楼,消防设施形同虚设。最近的消防栓,远在几百米外的街角。
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贪婪的火焰顺着楼梯和走廊疯狂向上攀爬,吞噬着一切可燃物,将整栋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
没有人回应林听。
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直到获救,他才看清母亲的模样。
……她的模样?
林听猛地闭上眼。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浓烟、焦臭、火焰的爆裂、骨骼的碎裂、鞋底粘上的黏稠液体……太清晰了。
可他想不起母亲的模样。
是他亲手造就了这场大火,是他亲手——杀死了母亲。
“呃……嗬。”
林听的身体倏然颤抖起来。
头更疼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的眼睛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塞满,又胀又痛,火烧火燎。
林听拼命地想要眨动,试图挤出几滴泪水,以此冲刷这份罪孽带来的绝望。
一滴都没有。
实验体的身体,连流泪这种最本能的悲伤宣泄都被剥夺了。
剩下的只有干涩的胀痛。
夜幕降临。
林听稳住身形,朝黑夜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