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再试探我了,六号就是五号,五号就是六号。”
五号的声音无波无澜,切断了乔韫的刺探。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乔韫映在后视镜的眼睛。
“我们早已融为一体,不是记忆的拼接,也不是过往经历的简单叠加,还有……性格,性格的棱角被相互磨平、重组,那些根植于本能深处的反应模式,以及……”
五号稍稍停顿,似乎在搜寻最准确的词汇。
“以及你能想到的其他方面。都已缠绕交织,难分彼此。”
乔韫移开目光。
她感到一股寒意正顺着脊椎爬升。
原来如此。
不是她最初设想的“覆盖”——一个意识粗暴地抹去另一个;也不是“主导”——一个意识占据上风,操控着公用的身躯。
而是更加彻底,也更令人不安的“融合”。
就像两种不同的金属,经由煅烧、捶打,最终变成了全新的第三种物质,亦即“合金”。
合金不仅能够具备二者的优点,甚至在提取难度方面,要简捷得多。
是种很高效的材料。
但——
“‘早已融为一体’,是指多早?”
“没有回答的义务。”五号回答得很快。
乔韫的嘴角牵起一抹刻意的弧度。
“江城子说了,让我俩合作,连这点信息都舍不得交换,还谈什么‘合作’?”
她似乎对五号的回答早有预料,身体前倾,趴在方向盘上,做出一派毫无防备的样子,试图潜移默化地减轻五号的防备。
“我只是来传话的,这算不上什么合作。”
“哈……”
乔韫喉咙里舒出一声短促的嘲讽。
这笑声还未完全消散,她便像弹簧一般,迅速挺直脊背,面朝五号,转了过去。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小姑娘,”乔韫将身体整个侧了过去,脸颊挨着椅背,远远看去,几乎要以为她在车上睡觉,“目前的状况是二比一,我和林听两个,对你一个。”
五号攥紧了手,但仍不忘反击:
“我现在就能摘下你的信号屏蔽仪。”
挑拨离间?有点意思。
可惜,她的对手是乔韫。
“如果,我不担心这个呢?”
乔韫在赌。
关于林听,乔韫掌握的信息比组织多得多。
无论是林听的传递心声能力,还是他的读心范围,抑或……他的读心方式。
林听只能被动接收他人的心声,而无法探测深层的记忆。
乔韫赌自己没猜错。
也赌五号不敢赌。
“你真要叛变?”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也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
五号将头低了回去,双手绞在一起,肉眼可见地在纠结。
……这群实验体都这么心思单纯的吗。
乔韫扶额,耐心等待五号的回答。
“两年。”
“嗯?”
“我们在两年前,就完成了大脑融合。”
乔韫呼吸一滞。
两年前,六号死亡,乔韫被组织扫地出门。
可以说,六号一死,组织就迅速安排了所谓的“大脑融合”。
这则信息……和江城子所说的“五号的大脑移植了六号的模拟芯片”完全不同。
乔韫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线索碎片,但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将其串联起来。
她需要更多信息。
“六号究竟是怎么死的?”
“如你所见,”五号的回答几乎是程式化的,带着些许麻木,“割腕自杀,失血过多而亡。”
她微微偏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似乎对乔韫执着于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感到不解。
在乔韫看来,这困惑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不……”乔韫揉揉眉心,仿佛要揉散那团困扰她的迷雾,“或许我该换个问法:六号死的时候,五号在哪里?”
五号闻言,眉头紧蹙,微张着唇,极力回忆着。
“我……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究竟是‘记不清’,还是‘不记得’?”
乔韫的语气顿时严肃起来,若说她刚才扮演的是“试探者”,那现在,她便是“审判官”。
五号不由得挺直脊背,紧张起来。
“不记得。”
她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
乔韫心中那个模糊的推测瞬间被点亮。
六号,懦弱、情绪化,根本不具备作为“终极武器”的特质,若不是无意间得到进化,怕是早被实验员当残次品处理掉了。
资源有限,实在没必要养着这么个“废物”。
但如果……如果他们能将六号的能力,转接到另一个更完美、更符合标准的“容器”身上呢?转接到那个更果决、坚韧,也更忠诚的五号身上?
二人身为双生子,基因高度相似,连排异反应都能很好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一切都说通了。
为什么她送刀的行为明明避开了所有监控探头的捕捉角度,却在事发之后,如此迅速且精准地被锁定为首要嫌疑人?
为什么她破坏走廊线路的行动能进行得异常顺利?
六号不是傻子。他或许控制不住力道,但他绝对知道疼痛的滋味。依他的性格,割腕时能狠下心割深才怪。更大的可能是浅尝辄止,留下一道需要包扎,但绝不致命的伤口。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当时情绪失控,真的割深了……凝血剂、止血带,即使不能完全止住血流,也完全能极大程度地减缓失血速度,为抢救赢得宝贵的时间。
他怎么可能连这点时间都成不到,就死在了去急救室的路上?
以及,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疑点:
她乔韫,一个捅了天大的篓子,直接导致一个宝贵实验题死亡的“罪魁祸首”,凭什么在事后还能安然无恙?
组织对待叛徒,或重大过失者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
她的全身而退,就是最大的反常。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如果,乔韫自始至终都只是组织“能力转接计划”中,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一枚被刻意引导去接触六号、提供“凶器”、制造混乱,最终完美承担罪责的棋子?
如果,六号的死亡根本不是出于自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一场以“融合”为最终目的的献祭?
如果……那个所谓的“意外”,根本就是整个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
乔韫啊乔韫。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乔韫淹没,比两年前被驱逐时更甚。
那时,她以为自己逃脱了,或者说,至少暂时脱离了那个巨大的阴影。
直到现在,乔韫才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地逃离。
她的每一步挣扎,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反抗,或许都只是沿着被设计好的网线爬行,从未触碰到真正的边界。
她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幻觉。
五号看着脸色变幻莫测的乔韫,下意识想要闭嘴,以免打扰到她。
但,没办法,自己也只是个打工的,总得完成任务啊。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想好了吗,是否忠于组织?”
乔韫没有回答,反而直起身,将目光投向了车外的林听。
隔着单向玻璃,就像他俩第一次见面那样。
那次,林听目光阴沉,小心又笨拙地隐藏着自己的能力,身后是他竭力维持着平稳的数据大屏。
而这次的林听,低着头,踢着地上的草皮,如第一次探索世界的孩童,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
小莫曾在测谎室质问乔韫:
【九号实验体是否让你联想到六号实验体?】
乔韫回答了“是”,测谎仪难得地没有亮起红灯。
六号,曾是乔韫通往自由彼岸的桥梁,一条充满风险,但也伴随着希望的道路。
九号,林听,当时也成为了她的棋子,一条看似可行的新路径。
他们对乔韫而言,本质上都是可利用的工具,没什么不同。
休息了两年,乔韫都快忘了,自己可是十四岁成为谛听预备组员、十八岁就转正成为行为分析师的“天才骗子”。
“当然,”乔韫收回目光,“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她骗了林听。
五号得到乔韫的答复,如释重负。
江城子说过,乔韫不一定会服从组织命令,叫五号见机行事,至少让乔韫到达目的地点,如果连这都无法做到,就——
杀了乔韫。
五号并不愿意这样做。
还好,乔韫愿意服从。
“去东林。”
乔韫一怔,反问道:“东林?”
“是的。”
五号顿了顿,继续道:“江城子和我说过,哪怕我被你俩联手解决掉,你也会选择去东林。”
乔韫看向自己架在方向盘边的手机。
啊。
那则“宗教圣地:东林”的广告,果然是早就安排好的诱饵。
是的,她又错了。
错得离谱。
江城子一早就黑进过她的手机,这一点,乔韫很清楚。
而她,由于太习惯于手机的存在,竟忽略了江城子在自己手机上安装监管系统的可能性。
乔韫大老远地跑到柳城改车,完全是多此一举。
不仅如此……
乔韫瞥了眼后座的五号。
她在柳城遭遇伏击,被迫接下了这么个包袱,哪怕乔韫下一步行动就是将五号甩下,但五号给乔韫带来的冲击,已足够动摇乔韫。
江城子先她一步,算好了所有可能性。
“到东林之后呢?”
“我不能透露更多信息。九号拥有读心能力,如果你被他摘下干扰器,计划就暴露了。”
乔韫长长叹了口气。
“好吧,接下来是我的述职报告,你好好记下来,转达给江城子。”
这是谛听组员面对高度机密信息时的标准流程——统一要求口头叙述,严禁留下任何可能被截获或泄露的文档。
声音,是传递秘密最短暂,也最安全的载体。
“关于九号实验体,经过近期密切观察与初步测试,已基本确定其读心范围有限:为以自身为中心,直径十米左右的球形空间。超过此范围,能力急剧衰减至无效。
“该能力的副作用表现明确:头疼,严重时可导致其丧失行动能力。
“常规非处方止痛药对其头疼有明显抑制效果,但具体作用时长未知;值得注意的是,精神类药物劳拉西泮,同样能显著减缓头疼症状。
“据九号本人主观描述反馈,劳拉西泮的镇痛效果优于止痛药,作用时长约为十小时。
“最后,九号不仅能够读心,还能主动将自己的心声内容定向传递给指定个体。不排除将来发展为‘精神操控’的可能性。
“以上为现阶段观察与分析结论。
“汇报人:乔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