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宫内。
“公主,找到了。”
赵曦抬眼,接过落珠递来的匣子,里面放着一对裁剪完好的玄狐皮子。皮子乌黑透亮,毛色华美,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赵曦的手抚摸在光滑的皮子上,悲从中来。
这张皮子是她去年央父皇要的,那时她女红尚拙,却扬言定要亲手为父皇缝制一副护膝。父皇笑着说他明年就能戴上曦儿为他缝制的护膝了。
玄狐皮金贵,她不忍轻用,便先用寻常的布料试做练手。她学了三日没了耐心,一直拖到冬天过了。日子渐暖,她又想着拖到明年秋日再做吧。
赵曦将皮子捂在胸口处,放声痛哭。
“公主……”落珠小声安慰着。
赵曦睁眼,泪珠滴在玄狐皮上,没留下一点痕迹。
若是她去年没有犯懒,认真研习女红,那么父皇今年便是戴着她做的护膝出征了。
若是当初再多一分耐心,现在是不是可以少一分悔恨?
如今就算她做成护膝,护皇也没有机会带了。
父皇至死也没能戴上她做的护膝。
“父皇啊!”赵曦长叹一声,语调悲凄。
“公主!”落珠抱住赵曦。
赵曦小声啜泣着。
“公主可还好?”落珠拿了一方帕子为她净面。
赵曦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公主,人来了。”
听到门外响起墨霜的声音,赵曦将皮子放回匣子中。落珠连忙为赵曦修整一番。
赵曦点点头。
落珠撩开了帘子。
墨霜行了一礼,走到公主身边,“禀公主,这是尚仪局遣来的宫人福青,她通文墨,进退知礼,日后协理公主文书事宜。”
“福青参见公主。”福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随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赵曦抬眸,看了一眼福青,“你莫要怕,日后延福宫便是你的家。”
福青诚惶诚恐,“是,福青谢过公主。”
赵曦点点头,疑惑道:“我在何处见过你?我听过你的声音。”
福青的声音低回婉转,听着十分舒服,很难让人忘记。
“回公主,先前在福宁殿时,小人险些冲撞李尚宫,幸得公主相救,小人免受一罚。”福青抬头见赵曦神色如常,不安的心归于平静。
“原来是你,既如此,你我也算有些缘分,日后你便安心在延福宫侍候吧。”
“是,小人自当尽心侍奉公主。”
赵曦挥了挥手,墨霜行了一礼,带着福青下去了。
直到墨霜出了门,落珠又坐到了赵曦旁边。
落珠趁着赵曦不注意时将皮子收了起来,免得她睹物思人。
但是赵曦依旧蹙着眉。
“公主因何事烦忧?”
赵曦双手托腮撑在桌案上,“想不通。”
落珠安静地看着赵曦,不敢出声扰乱她的思绪。
那日在福宁殿,赵曦要见的不止是殿帅一人,还有韩公。韩公突然称恙,未来相见。奇怪的是,她与殿帅在福宁殿商议后,所有事情都变得十分顺利,她不信这只是巧合。
这两日,赵曦终于得空,细细想了一下这两日发生之事。
“江尚书,好像一直在帮我。”
落珠点点头,“公主所盼,皆有回应,公主说得对,江尚书就是在帮公主呢。”
赵曦嘟起嘴,双手撑在案上。
落珠不解,喃喃道:“这不是好事吗,公主为何不快?”
赵曦摇摇头,未答话。
落珠不知道赵曦在想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赵曦长叹一声,语气沉重,“父皇离去之前,曾提到两个字。”
第一个字是穆。穆延,殿前都指挥使,父皇最信任的人,也是她眼下最信任的人。第二个字便是江,赵曦知道,父皇在说江家。不同的是,父皇在说完穆家之后点了点头,而说完江家之后却摇了摇头。
同时提到两家,但却是两种不同的反应。
“我本以为父皇是要让我相信穆家,提防江家,可我近日才想通,父皇是要让我提防以江家为首的世家大族。”赵曦眼底无波无澜,如古井寒潭一般冷冽。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曦冷笑一声,她渴求不来的相助,只是他人的一句吩咐。
父皇驾崩,众家隔岸观火,唯恐天下不乱。她恨他们掌控权势,她更恨她自己无权无势。赵曦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孤立无援,否则她怎么会想出从新郑门杀出去的下策。
不同的是,真的有人助她,她并不是孤立无援。
江尚书为什么要帮她,是为了江家还是……因为韩相?
赵曦想不明白,她很想让父皇告诉她,就像往常一般,父皇会为她解决一切问题。想到这里,赵曦的心口便痛了起来。若不是她贪玩,在洛阳多逗留了一日,又怎会与父皇的銮驾错过,最后只见了父皇一面。
她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公主……”落珠见赵曦又皱起眉头,不免有些忧心。
公主已经强撑了四天,纵然公主平日康健,也经不起连日不休,“落珠只是心疼公主。”殿帅手里的兵马,拼尽全力也能护送二位殿下与皇后娘娘,可公主偏要剑走偏锋,将全部的兵马放在新皇身边护佑新皇,又暗中将皇后娘娘送出了宫,只自己一人留在危机四伏的宫中。落珠不敢想,若是那陈冲不肯因夫人折腰,只有两千禁军的公主又会输得多惨。
虽然落珠在深宫中,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那个荒诞君主的事迹。若是公主真的落到那昏君手中……落珠摇摇头,她不敢想。
“公主!”像是劫后余生,落珠的心房轰然崩塌,蓄了许久的泪终是冲破关闸,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见落珠也哭了,赵曦连忙安慰她,“落珠姐姐,我无事的。”赵曦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容光明媚。恰似破晓的第一缕霞光,倾洒尘世。
落珠摇摇头,眼泪翻飞,怎么可能无事?看到赵曦温柔的目光,落珠的心又揪了起来,已然分不清是在心疼还是害怕。
“公主又是何必呢?”
赵曦有些怅然。
何必?
若真不能控制陈冲,她留在宫中吸引火力,谦儿那边便是安全的。
她总归是护住了谦儿和母后。
日后,也要护住谦儿与母后,无论什么代价。
落珠看见赵曦坚定的神色,以为她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公主……”
赵曦抱住落珠,“落珠姐姐,我真的无事的。”
落珠擦擦眼泪,公主才平静下来,她不能再惹哭公主。落珠笑了一下,生硬地转了话题,“陛下该回来了呢。”
听到落珠提起谦儿,赵曦的眼睛亮了,“谦儿明日便回来了。”
*
銮驾返宫,百官归朝。
作为百官之首,韩敬臣跟在最前方。作为礼仪使,江暮合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韩相。”
“江学士。”
“韩相身体可还安好?”
“托江学士的福,本相身子骨尚且硬朗。”
“韩相身体抱恙,下官以为韩相不会送先皇去帝陵。”
“为人臣子,纵然再颠簸,老夫搭上这条命也要送先皇最后一路。”
“韩相忠诚之心日月可鉴。”
韩敬臣没答话,只是笑着捋了捋胡子。
“福宁殿那日,韩相因何未来?”江暮合转头,看向韩敬臣。
“呵呵,”韩敬臣笑了一声,“本相身体不比从前,江学士是知晓的。”
韩敬臣始终目视前方,江暮合也转过头,看向前方。
那日内廷来报,进呈殉宝单上列‘玉宝五’,然礼部祭器录载先帝赐宝唯四。恐有宫人私匿神器,亵渎圣体,他方去启棺比验。
这才遇见了公主。
“‘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做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若老夫没记错的话,这是江学士教与新帝的,新帝又说与先皇听,先皇听后十分欣慰,还因此嘉赏了江学士。”
“韩相记得倒是清楚。”
“老夫老了,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是这件事记得格外清晰,那日老夫去福宁殿时,先皇正用此话教导公主呢。”
江暮合没有答话。
“此次平灭叛贼,江学士功不可没。”韩敬臣开门见山。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做的是份内的事。”
“江学士莫要自谦,江家钟鼎之族,玉树于庭,府上郎君自是毓秀之才。只不过,”韩敬臣话音一顿,“百年古木根节盘互,枝叶交络。纵有嘉树之姿,也应知道生木忌焚风这个道理。”韩敬臣看了一眼江暮合,“江学士前途无量,心中自有丘壑。”说罢,错开江暮合,明显不想再与他交流。
江暮合拱手,目送韩敬臣愈走愈远。
“百年古木根结盘互,枝叶交络。”江暮合回味着韩敬臣的话。
生木忌焚风。
韩相这话是在说与他听,又不止说与他听。
那日他开关比验,棺内只有四宝,后经查阅方知,内廷误记一笔。
种种巧合都在告诉他,这不只是巧合。
那么公主殿下呢?
亦是巧合?
江暮合抬脚,走向皇帝的步辇。
脑子里想的却是他教与赵谦的另一段文,“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