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赵曦愣了一下,隔着轻纱,赵曦看到一个挺立的身影。
诸位大臣顿时来了精神。
“江学士慎言!”吕中丞反驳道。
江暮合挺立如松,风雨不动。
“昔者,吕太后临朝称制,封其母家子弟,掌控君权,祸乱朝纲。又有武后废帝,诛杀旧臣,任用小人,引发政变。再有宣武帝妃,宠信佞臣,荒淫无度,耗费国库,民怨沸腾。”户部尚书袁望道。
“袁尚书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吕中丞怒吼。
“吕中丞才应当慎言!”袁望有些无语,平日里他最喜欢状告公主,今日怎么帮公主说话了?
韩敬臣咳了一声。
“不知丞相有何高见?”
“江学士怎么看?”韩敬臣又将话题转移给了江暮合。
“下官若是没记错的话,是丞相请太后辅政的。”
百官点头纷纷点头,吕中丞与江尚书吵起来之后,是丞相先提出要让太后辅政的。
“太后亦是女子,”江暮合声如寒冰,“袁尚书或有含沙射影之嫌。”
“本官何时说过那样的话!”袁尚书连忙辩解。
吕中丞冷哼一声。
袁望转身,声音冷硬,“还请江学士将话说清楚!”
赵谦看着台下的众臣,忍不住朝赵曦方向看了一下。
赵曦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忧心。
“江学士的话,不无道理。”吕中丞方要说话,却被韩敬臣抢先一步。
众臣不可置信地看向韩敬臣。
眼看自己就要被扣上不敬太后的帽子,袁望张嘴道:“下官……”
韩敬臣却出声打断了袁望,“长公主辅政,并无不可。”
吕正:“……”
袁望:“……”
没有人误会他对太后不敬,袁望舒了一口气,站在一旁的吕正反驳道:“不可!”
“有何不可?”
“长公主殿下目无纲纪,纵马长街,惊扰市井;德才俱丧,荒废课业;更遑论私自出宫,藐视宫规,种种劣迹尽失臣心。”
长公主竟然在宴帝出征时,私自出宫,追随大军。
这下终于没有人反驳吕正了,因为长公主赵曦确如他所说,不喜读书,不学无术,平素只爱骑马射箭。既难成闺阁女子典范,遑论辅政这等大事?虽然吕正喜欢弹劾赵曦,但其进谏之言,并无半分掺假。
众臣认为,这次是该听吕中丞的了。
帘后却响起一道沉静嗓音:“本宫自知往昔无状,夙夜难安。自今而后,定当痛改前非。愿随陛下一同经筵,精进才徳,以期辅佐幼帝,重振朝纲。”
百官侧目。
公主竟能如此坦然认错?
“公主虽行止有亏,然一片赤心昭昭。”韩敬臣说道。
百官静默。
公主言之有物,且细细想来,先前公主所做,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长街纵马,不过是要为百姓捉拿贼人;不学无术,公主已经承诺要与陛下同经筵。至于藐视宫规……若是长公主没有私自出宫去洛阳,便不会认识李氏,亦不会为宴帝平冤昭雪。
“公主英明!”副相向承才说道。
“公主英明。”百官跟着附和。
吕中丞还要在说什么,赵谦递给李常侍一个眼神。
“无事退朝。”
下朝后,吕正找到江暮合,“江学士!”吕正气势十足,胡子吹得有一寸之高。
“吕中丞。”江暮合声音平静。
“江学士为何要帮公主?”
“下官何曾帮了公主?”
“长公主辅政,闻所未闻!”若不是他与韩相不加阻止,长公主如何得逞?
江暮合垂眸,只道:“不知中丞为何要说下官帮了公主,下官只知道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长公主亦是赵姓。”
吕中丞被噎了一句,看向江暮合的目光有些不善。
“且长公主有勇有谋,未费一兵一卒便瓦解叛军,公主聪慧,若加以雕琢,不难成璞玉。”
“哼,公主方才曾说,她要与陛下一同经筵,如此一来,江学士便也是公主的老师了!”公主桀骜不驯,吕中丞有些幸灾乐祸。
长公主行为不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江暮合却道:“下关才疏学浅,不敢以老师自居。”
吕中丞听到这话险些吐血,十四岁中进士的人若是“才疏学浅”,他们这群人岂不是“目不识丁”了!
吕正摆了摆袖子,走远了。
江暮合不急不忙,也抬起了脚。
*
“这次,江学士也帮了我。”赵曦托着腮看向落珠。
落珠将手中的药碗递给赵曦,“公主是说,江家又帮了公主?”
赵曦点了点头。
“很明显,江家也是站在公主这边的。”
赵曦仰头喝了这碗药,脑子里想的全是江家的事,连嘴里的苦涩都没有反应过来。
落珠看着赵曦愣神的样子,轻轻地将杏脯塞到她嘴里。
赵曦心中在想江暮合。
他本就风华绝代,站在一众老臣中,愈发衬得他鹤立鸡群、卓然不群。
“这位江学士,当真生得极好。”杏脯在舌尖漾开甘甜的滋味。
只不过……想起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的经历,赵曦连忙摇了摇头。
落珠自然也是听过江学士事迹的,江学士名满汴梁,纵是深闺女子,亦对其清谈不绝。有传言,倾慕江学士的小娘子,能从汴河的上游排到下游呢。
落珠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问道:“所以公主明日便要同陛下一同念书吗?”
赵曦:“……”
落珠的话将赵曦的思绪拉了回来。
父皇虽是武将出身,但是却十分喜爱读书,亦欣赏读书人。父皇在时,精心为她姐弟二人挑了大家讲学,只是她喜动不喜静,书读一刻便觉得如坐针毡,课业学得马马虎虎。她的老师没少向父皇告状,吕公也没有放弃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同进谏。好在父皇对这些谏言置之不理,她便更有恃无恐。
赵曦比任何人都不想读书。
可是偏偏要拿起来。
赵曦长叹一口气,母后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总不能让谦儿独自一人面对众臣。这担子压在谦儿一人身上,太重了。
落珠打趣道:“公主还是老样子呢。”读书便叹气。
赵曦朝着落珠耸了一下鼻子。
“公主,李常侍到了。”门外传来墨霜的声音。
赵曦坐直身子。
“请公主安。”李常侍起身,“这是陛下让小人送来的。”
赵曦点头,墨霜接过。
送完东西后,李常侍便退下了。
“公主,这是什么?”
赵曦翻开手中的书册,“这是谦儿读过的书。”赵曦翻看了两页,顿感惭愧。谦儿比她小了七岁,但是却读了这么多书了。父皇待她向来不拘一格,不止于《女则》和《女训》,更有寻常士子平日读的典籍。
盯着眼前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文字,赵曦只觉得头昏脑胀,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沉沉压了下来。
落珠看着赵曦,“公主不若明日再看吧?”
“好……”下意识发出一个音节,赵曦立刻捂住嘴,“不可”。
她方自昏定回宫,眼下不过戌正。
“再看一个时辰吧。”
“可是公主已生困意。”
赵曦吐了一下舌头,她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生出困意,与旁的无关。“无事,天色还早。”
落珠没有说话,悄悄移到案边。
“啪。”烛花落入青瓷盏中,焰心骤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烛火映在桌案上,轻轻跳动。
晦涩的文字如缠绕的丝线,密密麻麻的,赵曦强撑着酸涩的眼皮,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溢出一声绵长的呵欠。
想到自己失仪了,赵曦慌忙掩口。
落珠看了一眼更漏,已是亥初。落珠欣喜道:“公主,该就寝了。”
赵曦摇摇头,“不急,这册很快就看完了。”
落珠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候在赵曦身边。
直至子时,赵曦方去就寝。
辰初,落珠敲开赵曦的门。
赵曦睡眼迷蒙地离了绣榻,落珠为她穿好衣衫,她才方醒。
“公主,时辰到了。”
赵曦点点头。
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二十五举行朝会,今日无朝会,赵曦亦要去坤宁殿请安。
在柳后处用了早膳,赵曦回到延福宫。
“时辰尚早,公主可要小憩片刻?昨日熬得也忒晚了些。”公主眼下发青,太后方才问了一句,被公主搪塞了过去。
赵曦坐到桌案前,摆摆手,“无碍,再看一会。”今日是她第一次参加经筵,若是老师讲的东西她听不懂,以后有何脸面在吕公面前立足!
方翻开一页书,落珠便提醒赵曦时辰到了。
重新挽了个纂儿,赵曦带着落珠去了文华殿。
赵谦已经坐在案前,赵曦行了一礼。
“阿姐。”赵谦小声道。
赵曦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随后走向殿角,那里专门为她设了一架紫檀屏风,内里还摆了一张矮几和蒲团。
赵曦方落座,隔着屏风看到一个身影从侧殿趋步行至御前跪拜。
“臣翰林学士江暮合,恭请圣安。并问殿下金安。”言罢向殿角方向一揖。
屏风后传来少女的轻咳声,落珠低语:“先生可开讲。”
江暮合再拜,方起身展开书卷。
屏后的赵曦好奇地看了一眼江暮合。
她没想到,第一天经筵的讲师就是江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