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奉旨讲《尚书》,析以德治国之事。”江暮合拿起书卷,抬眸的时候看了一眼屏风处。屏风后没有任何动静,静得好像无人存在。
“何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江暮合顿了一下,“这是在说,德分九种,宽宏大量且严肃恭谨,性情温和而又有主见……”
赵曦听得认真,时不时在一旁批注。
江暮合目力极佳,屏风后的剪影低头执笔,笔杆飞快地动着。
江暮合不由放慢了语速。
“舜的继母和弟弟象多次谋害他,舜不计前嫌,仍以仁爱之心对待弟弟,见他忧愁就安慰,见他快乐就高兴。象最终被感化成为贤臣……”
讲完《尚书·皋陶谟》后,江暮合照例停顿,等待二人提问。
江暮合抬眸,小皇帝安静地摇了摇头。江暮合将视线转到殿角,屏风的方向。
赵曦还在念着他最后讲的“坚强勇敢而又符合道义”,没有注意四周已经静了下来。
听到落珠小声的叫喊,赵曦疑惑地抬起了头。
落珠示意赵曦,赵曦抬头,这才意识到江学士可能是在等自己,脱口而出道:“本宫听懂了的。”话出口才想起自己失礼了。
想起江暮合曾经严厉的目光,赵曦心中惴惴,江学士可会像吕公一样训斥自己?
江暮合只恭敬道:“殿下聪慧。”
殿中又静了下来。
赵曦十分意外,又因为自己的失礼有些懊恼。
站在一旁的江暮合则是在等赵曦的指令。
赵曦只觉得被轻纱围起来的空间有些热。
江暮合收回目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治国之道,在于安民济世。治国之策当以利国利民为本,为君者,切忌舍本逐末。”江暮合言罢抬头,又看了一眼屏风处,“其他事亦然。”
赵曦轻咳了一声。
江暮合道:“殿下可有吩咐?”
落珠代答:“学士所言‘忌舍本逐末’何解?”
“回殿下,昔楚人买宝珠,以名贵的木兰制成匣子,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下匣子,退还宝珠。郑人被匣子的华丽装饰吸引,忽视了宝珠的价值,最终只留下了空盒。”
江暮合又道:“汉初民生凋敝,吕后临朝,有臣上书恢复周礼,大兴祭祀。吕后反问诸臣‘仓廪无积粟,饥民易子而食,朝廷不议赈灾拓荒,反欲耗万金铸钟磬、修宗庙,岂非舍安民之本,逐虚礼之末乎?’。”
落珠代答:“本宫知晓,谢江学士解惑。”
“此乃臣之本分。”
落珠又问:“为何袁尚书偏说吕后临朝,庇佑母族,祸乱朝纲呢?”
屏风位于殿角,日光洒落,微尘在空中回旋飞舞,洒落在一道剪影之上。
“吕后欲立诸吕为王为真,然其理政之能,亦不可轻视。”
落珠又道:“本宫还知吕后手段残酷,报复戚夫人。”
“世人将吕后与戚夫人之事写进话本,遂广为流传。”
帘后的赵曦愣了一下,她确实是听说书人说的。
“比起吕后的才能,百姓更喜欢听其轶事。”
“正如袁尚书,只想借吕后祸乱朝纲之事阻止我辅政,所以对其政治才能避而不谈。”赵曦心中补充。
江暮合见赵曦半天没有反应,又道:“殿下若对吕后感兴趣,微臣便继续讲下去。”
落珠代答:“学士请讲。”
“《史记》载,高祖定天下,吕后佐之,‘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虽后世有议,然其临朝称制,稳定汉初政局,休养生息,功不可没。司马公亦肯定其才能:‘政不出房户,天下宴然。刑法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落珠又道:“学士可否为本宫再讲一些女子辅政之事。”
“是。”
“《尚书》有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乃武王伐纣时斥责纣王听信妇人谗言终致误国,此乃纣王之过。”
“《诗经》颂曰:‘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周室三母,母仪天下,教子有方,辅弼夫君,方有文武之兴,成周之盛。长孙皇后常与太宗论及赏罚大事,太宗多纳其言。魏徴直谏,太宗怒欲杀之,皇后劝解,是以‘以妇德匡君失’之典范。”
落珠道:“学士所授,本宫深得其要。”
江暮合垂眸,而后拱手,“殿下谦怀,若无垂询,今日课业至此暂毕。”
赵曦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江学士声音平和又有耐心,引经据典,好过先前只会念书的老师万倍。
“学士慢走。”
江暮合行礼便走了。
午后还有课。
回宫的路上主仆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回到延福宫后,落珠拧着帕子道:“江学士果真气度不凡。”这是落珠第一次见到名满汴梁的江学士。
“学问也好,讲得也好,难得公主安静地坐在案前,整整一个时辰。”
赵曦:“……”
赵曦轻轻点了一下落珠的眉心,“就不能是本公主有头悬梁、锥刺股之志吗?”
“是是是。”落珠立刻附和道,在她的眼里,公主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赵曦用膳后都要小憩片刻,睡了小半个时辰后,又起身去了文华殿。
赵曦坐在帘后,好奇地张望着,“不知道是哪位学士。”
落珠小声道:“总归不是江学士。”
赵曦又点了点落珠的眉心,“你只认得江学士是不?”
落珠点点头。
“江学士才讲过了,下午自然不会是他。”赵曦心中隐隐期待着,她希望能遇见一个和江学士一样的老师。
“微臣参见陛下,行礼。”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曦抬起头。来人竟然是秦学士,几日前说“翻开史册一百卷,也不曾有过长公主辅政”的那个。
赵曦:“……”
赵曦顿感不妙。
“微臣奉旨将《论语》……”秦学士闷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
许是因为天气渐暖,又或是昨夜看了太久的书,再者说是因为前方的声音太过平静……赵曦竟睡着了。
“公主!”
“公主!”
赵曦惊醒。
赵曦看向落珠,落珠一脸歉意地看向赵曦,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复秦学士了。
秦守良冷哼了一声。
赵曦听到这声冷哼还以为是吕公来了,她彻底醒了。
“《尚书》有言,牝鸡无晨,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帘后的赵曦变了脸色,冷言道:“秦学士何意?”
“微臣不过要为殿下扩讲《尚书》而已。”
“若本宫没有记错,《尚书》中所云‘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武王言此,是因商纣全言听信妇人亡国,而非妇人不能理政!”
秦守良愣了一下,谁说公主不学无术,这不是懂得挺多的吗?
“殿下以金枝玉叶之身操持军国重器,发号施令于庙堂之上,岂非‘牝鸡司晨’之兆?长此以往,臣恐阴阳失序,祸乱将生,此非社稷之福!”
赵曦气得直接站了起来,“本宫不觉自己有损社稷,本宫只知自己护住了陛下与祖宗之业,至于其他,”赵曦一字一顿道:“秦学士言‘牝鸡司晨’,是将本宫比做祸主乱国的妲己,亦或是将先皇比做昏聩无道的商纣王?”
秦守良听到这话立刻跪了下去,“臣不敢。”
“请长公主殿下息怒。”
赵曦未言一语。
“咳。”赵谦轻咳了一声。
“辅政之事乃是丞相所提,然母后身体柔弱,不能胜任。长公主护国有功,且丞相亦无异议,秦学士合该慎言才是。”
“是。”
赵曦冷着脸坐了回去。
秦学士不敢再言其他,只从头至尾将书上的文字读了一遍。
赵曦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度过难熬的下午,赵曦心中十分不快。昏定之时,柳后一眼便看出来了。
“曦儿今日因何不快?”
赵曦揉了揉脸,笑了一下,“曦儿不孝,让母后忧心了。”
柳后摇摇头,“曦儿有什么事便和母后说,母后不想让曦儿一个人承受那些不快。”
赵曦心中有暖流淌过,“曦儿无事,曦儿只是累了。”
柳后将赵曦拥入怀中,“可是因为辅政之事?”
赵曦没有答话。
“曦儿因为母后受苦了。”柳后长叹一声。
赵曦抬起头,轻声反驳道:“不是的母后,曦儿并不觉得这是受苦,曦儿……”赵曦哽咽了一下,“曦儿只是后悔,父皇在的时候未能为父皇分忧,也未听父皇之言,曦儿太任性了些。”赵曦看着柳后的眼睛,“如今曦儿能为母后分忧,能帮助谦儿,曦儿很高兴,曦儿没有受苦。”
柳后爱怜地将赵曦拥入怀中,“曦儿长大了。”
母后的怀抱太温暖,赵曦像幼时那般蹭了蹭母后。
“已经及笄了,还像个小孩子……你父皇还在时,我便提过你的婚事,你父皇当时还不应,说你尚小。此事不了了之,现如今这事只能搁浅了。”柳后声音怅然。
赵曦震惊地看着母后,“母后,曦儿谁也不嫁,只想留在宫中侍候母后。”
“傻曦儿,女子怎么能不嫁人?”
“曦儿要为父皇守孝。”
柳后笑出声,“到底还是没长大……曦儿喜好什么样的郎君?尚文或是尚武?”
“武将的话,又有谁能比得过父皇?”赵曦立刻反驳。
柳后抿嘴一笑,“那曦儿便找个文官,风度翩翩,才高八斗……”
赵曦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江暮合的脸。
柳后看见女儿出神,温柔地问道,“曦儿可是有意中人了?”
赵曦摇摇头,“不是,只是想起了江学士。”
柳后讶然,这还是第一次听自家公主提起朝臣。
“江学士倒是担得起‘风度翩翩,才高八斗’,”赵曦笑了一下。
“而且,江学士当真是十分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