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什么都没有问便回宫了。
落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曦的神色,试探道:“江学士似是格外敬重公主。”
“本宫是君,他是臣,他行的不过是君臣之礼。”
落珠摇摇头,“落珠看得出来,江学士的敬重与韩相不同呢。”
那是自然,韩相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的爷爷了,二人虽是君臣,赵曦亦将其视作长辈。江暮合若与韩相一样的态度,那才奇怪。
落珠又补充道:“江学士虽然不近人情,但是他面对公主时,极尽耐心。”不止公主,连带对她都很有耐心。“江学士看着冷漠,却是一副热心肠呢。”
赵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落珠,好像在说:“你是何人的侍女?”
落珠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或许江学士和落珠一样呢,待公主好,是因为公主是公主。”
赵曦顺着落珠的话问下去:“我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落珠不是这个意思!”落珠斟酌着,“重要的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公主的身份。”
赵曦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晌午过后赵曦又去了文华殿。
今日由礼部尚书江游讲《礼记》。
赵曦在屏风后打量着江游,江游生得高大清瘦,下巴处蓄着浅浅的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江尚书与江学士身长相近,约莫八尺,但长相并无相似之处,气质也不尽相同。
江尚书如玉般温润,江学士如冰般冷峻。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江学士的声音将赵曦的思绪拉回,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将他二人做比较了。
赵曦翻开书册。
江尚书的声音温润,赵曦不由又对他添了一分好感。赵曦如往常一般,听不懂的地方及时提问。
连续被打断三次的江游终于忍不住,“长公主殿下若有疑问,课业结束后再问。”声音依旧温润,说出的话却丝毫不讲情面。
赵曦翘起的嘴角顿住。
随后赵曦再也没有问过一个问题,直至讲完课后,江游看向赵曦,赵曦一股脑地全问出了口。
“此事在《周礼》中亦有记载,公主殿下若是不知,通读便可。”
赵曦不语。
江游又问道:“公主可还有其他问题?”
“不知江尚书雅字?”
正在翻书的江游顿住,不知长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逢舟。”
屏风后的赵曦点了点头,“有劳江尚书了。”
“此乃微臣份内之职。”心下却腹诽:“莫名其妙。”
江游行过礼之后便退下了。
赵曦回到延福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落珠磨墨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公主可是生气了?”
赵曦头都没抬,“未曾。”
“那公主为何闷闷不乐?”
赵曦合上书本,“只是又明白了一些事。”
“若不是江尚书,那便是……”落珠声音极低。
赵曦低着头,仿若没有听到一般。
落珠没有再说。
赵曦翻开,书中同一官职在不同篇章职责有差,她看得云里雾里。半个时辰过去了,只翻了两页书。
赵曦长叹一声。
“公主怎么了?”
“读不懂啊,读不懂。”
落珠:“若是江学士在便好了。”
赵曦立刻坐了起来,“你提他做甚?”
“小人不提便是了。”自家的公主反应倒是很大。
赵曦心情有些复杂。她还在介怀午后之事,江暮合不过一介外臣,为何要问她旁的事?难不成他连这个也要掌控?
且江尚书又不是江同之。
赵曦心中烦闷,谁是江同之,答案呼之欲出。
“江学士在的话,就会为公主讲明白,不会让公主去翻书,这样公主便可以空下时间看别的了,还不用唉声叹气。”
赵曦:“……”落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江学士学问好,但这是礼部的事,术业有专攻,江学士应该不懂这些吧?”赵曦立刻反驳。
细细一想,赵曦心中有些失落,若是江学士什么都懂就好了,这样的话,什么东西都能由他讲了。
*
第二日,又有枢相柳棣来讲军政大事。
赵曦对于军政之事一窍不通,枢相讲得绘声绘色,赵曦听得入迷。
赵曦犹豫着,还是打断了枢相。
“殿下这个问题问得好。”
赵曦受到鼓舞,在屏风后面腼腆一笑。
枢相翻开书,照着书念了一段。
赵曦:“……”
随后又旁若无人地讲了起来,在讲到官渡之战时,赵曦提问,“若是曹操没有奇袭乌巢烧了袁绍的粮草,曹军该怎么战胜袁军呢?”
柳棣语气顺理成章:“本官又没上过战场,怎么知晓这个问题。”
赵曦:“……”比江尚书还要敷衍。
一连几日都是讲礼仪与军政大事,赵曦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日十五,朝会之日。
圣上有旨,“杨益、陈冲祸乱天下,罪无可恕,斥三族,三日后斩立决。”
这次百官没有阻拦。
吕尚又站了出来,“启禀陛下,长公主辅政,祸乱之始,国祚将倾,恳请陛下立断,早作裁决!”
赵曦静静地坐在帘后看着吕公吹胡子瞪眼。
又有御史附和,“阴阳失序,乾坤失衡,恐伤国本,殃及宗庙基业,望陛下明察,以安社稷!”
“陛下明察……”御史齐呼,声势震天。
众人都在等着赵谦的答案。
李常侍道:“小人代公主言:本宫恪守礼法,行止端庄,不知自己做了何事有损国运、妨害社稷,本宫也想请百官明察。”
此话一出,百官惶恐。
“哼,依下官言,这朝中有殿下与无殿下别无二致,公主一未曾对社稷有功,亦未以身作表率,岂用明察?”
李常侍道:“本宫到底守住了赵氏江山。”
吕正又道:“长公主殿下私自出宫,此乃大罪,然功过相抵,此事御史台尚未追究,长公主殿下还妄图邀功吗?”
百官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吕正还是太敢说了!
帘后的赵曦攥紧了手中的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吕正,暗骂道:“这个老顽固!”
李常侍道:“本宫自知平日无状,然近日与陛下经筵,得百官教诲,若不以此回报社稷,岂不是辜负了众人的教诲?”
吕正这次没有反驳。
李常侍又道:“本宫虽出身天家,然与百官无异,皆食百姓之禄。既食民之禄,自当担民之忧,履民之责,方能不负黎庶所期。”
“殿下英明。”副相向承才应和道。
“殿下英明。”百官附和。
吕正又冷哼一声,“殿下近日课业进展如何?若殿下允可,臣愿代为查验,以助殿下学业精进。”
李常侍答:“吕中丞属御史台,行劝谏之则,本宫记得吕中丞曾言‘各司其职’。”
吕正难得被噎得说不上话。
百官立在一旁在看笑话。
“既如此,下次朝会便由韩相提问。”赵谦吩咐道。
“若殿下答不上来该如何?”
百官长吸一口气,这个吕正果然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李常侍答:“若答不上来,本宫便遂了吕中丞的愿。”
话音方落,江暮合看到帘后的赵曦悄悄地动了一下。
韩相摇摇头,长公主还是太意气用事了。
“殿下一言,驷马难追。”
赵曦只想将自己的拳头呼到吕中丞脸上。
朝中陷入寂静,李常侍方要喊“退朝”,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现禁军符节尽归枢密院,若地方节度使仍握兵符,恐滋生藩镇之弊,重蹈割据覆辙。臣以为,地方兵符亟应收归中枢,以绝后患。”枢相柳棣高呼。
赵谦点点头,“朕闻治国之道在权归一。今禁军兵符尽归枢密院,然地方节度使掌兵符已久,或有疑虑。召十二州节度使入朝进谏,朕当亲谕圣意,共商兵权统摄之策,以安疆域,保勋臣之功。”
百官呼应。
朝会结束后,赵曦回到延福宫。
赵曦有些欲哭无泪,台上的话说得有多狠,现在的她就有多悔。
“若是答不上来怎么办?”君子一出,驷马难追,赵曦悔恨万分。
“公主近些日子勤勤恳恳,连书道都比日前强了不少,为何还要怕韩相的提问?”
若只问政务,赵曦倒不怕,她怕韩相问她军政大事,舅舅讲的东西云里雾里,她怎么能懂。
赵曦失落的情绪一直维持到去文华殿。
赵曦坐下后抬眼,门外终于走来那个高大清瘦、气质冷冽的身影。
赵曦不由坐直了身子。
“臣,翰林学士江暮合,恭请陛下,殿下安。”
照旧讲《尚书》。
江暮合时不时停顿一下或者抬眸看向屏风,赵曦一直静悄悄的,好像无人存在,但是屏风上正在动的剪影告诉江暮合,屏风后并非无人。
江暮合感觉到了赵曦的一反常态。
直至课业结束,赵曦都没有说话。
“陛下与殿下若无垂询,下官先行告退。”
江暮合才合上书本,屏风后便发出一道清丽的声音。
“江学士稍候。”声音如古琴的清音破空而来,泠泠如清泉击石,素手撩拨便能拨动他人心弦。
江暮合停步。
赵谦还有要事与韩相相商,先走一步。
二人一起行礼。
江暮合转身,“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江学士方才讲的‘天道’,本宫不懂,还请江学士为本宫讲解。”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为君者应尽归民心……”
……
“如此,有劳江学士。”
“此乃微臣本分。”
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陷入静默。
江暮合照就合上书本,屏风后又响起声音。
“江学士曾言,本宫有事,或可问江学士,此言可算作数?”
文华殿外种了一棵合欢树,嫩绿的小叶细长如羽,叶片舒展,枝头孕育着翠绿的花芽。
今年的汴梁格外温暖,江暮合今日便看到了一株绽放的合欢花。
微风轻拂,淡粉色的合欢花迎风起舞,细细的绒毛在晨光之下挠着风的痒。
江暮合想起昨日回礼部的路上也有合欢树。
“自然作数。”江暮合答。
“长公主殿下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