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后,赵曦便回了宫。
江暮合到文华殿的时候,只看到了赵谦一人。
“臣江暮合恭请陛下圣安。”
“卿平身。”
“谢陛下。”
“陛下,这是你要的帖子。”李常侍说着,将帖子摆在桌案上。
江暮合目光微动,“陛下寻帖子做什么?”赵谦眼下在随他学《灵飞经》。
桌案上摆着《九成宫醴泉铭》《多宝塔碑》。
赵谦只顾着看帖子,没有意识到江暮合此举一反常态,“朕在为阿姐选帖子。”
长公主殿下被秦学士打完手板连病几日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件事的起因便是长公主的字迹如春蚓秋蛇。
王常侍那日为江暮合复述发生了何事,还将长公主殿下的墨宝拿与他看。
江暮合看后久久未言。
“陛下,可否容微臣一观?”
赵谦笑笑,“不若老师帮我挑一幅?”
江暮合书道极佳,尤善蝇头小楷。其字秀美不失骨力,刚劲灵秀,法度严谨,深受文人雅客推崇。其墨宝一出,文人争相传阅摹写,其真迹寥寥,坊间便有“一字千金”之传。
江暮合认真翻看了一遍,“回陛下,这些都不适合长公主殿下,殿下笔力尚欠,根基未固,若此时临摹名家法帖,于殿下的书道并无益处。”
“那阿姐适合临摹哪个?”赵谦翻着手中的帖子。
江暮合眼睫微动,“若陛下不嫌弃,微臣手中有一幅《曹全碑》。”
赵谦没有翻到《曹全碑》。
他也看过赵曦的字迹,江暮合分析得入木三分,没有犹豫同意了,“那便劳烦江学士了。”
江暮合恭敬道:“此乃臣之本分。”
今日亦讲《尚书》。
今日课业毕,早有侍者将江暮合的帖子拿了来。
赵谦翻看一番,对比手中的帖子,《曹全碑》确实更容易上手。赵谦瞥到落款处,这才发现署名是江暮合。赵谦又向前翻了翻。
他竟然没有发现不是拓本。
“回陛下,此乃臣昔时的临摹。”
赵谦笑笑,“朕险些没看出来。”
“李常侍。”
“小人在。”
“将这幅帖子送到延福宫。”
“小人遵命。”
延福宫内。
“禀公主,此乃陛下命小人送来的帖子。”
落珠接过,递给赵曦。
赵曦翻开,内里是《曹全碑》。
赵曦:“……”就连谦儿也开始嫌弃她的字迹了吗?
“如此,代本宫谢过陛下。”
“是。”
赵曦翻着手中的帖子,随后看到了落款。
赵曦挑了挑眉,“此贴可是江学士的临摹?”
“是。”
赵曦心中不解,赵谦为何要拿江学士的帖子给她?
李常侍便将方才发生了何事说了一遍。
赵曦听后没有什么表情,只道:“如此。”
李常侍便退下了。
落珠收起帖子,忍不住说道:“江学士倒是好心呢。”
“善不为官。”身处高位之人,自不会用善心行事。
落珠又道:“江尚书也身居高位,但是他却帮过公主许多次。”
赵曦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都是江家人,依小人看,江家就是在帮公主呢。”
赵曦反驳:“各取所需罢了。”
哪有平白无故的示好,背后蕴藏着什么,赵曦看不透。
*
福宁殿内。
不过半月,赵曦再踏进福宁殿方知什么叫真正的冷清,宫中只有打扫的侍女与守卫,久不住人,没有一丝生气。
“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赵曦笑了一下,“殿帅不必多礼。”悲从中来,上次与殿帅相见时隔不久,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殿帅也要走了,朝中只剩下韩相了。”赵曦声音难掩落寞。
穆延心有悲戚,他与先皇是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曾预见先皇终将君临天下,却未料圣主英年早逝。他能做的只有护住他的儿女,再助他们守住这赵氏江山。
毕竟权利是利刃,锋利之余难免会伤及自身,及时止损,明哲保身才是他心中所求。
穆延心中叹了口气,公主如今方及笄,陛下才不过才八岁。丢下两位,他亦十分不忍,但是人这一生,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微臣愧对先皇!”穆延说罢便要跪下去。
刘云连忙拦了。
“殿帅不必多礼,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本宫心中亦有思量,”赵曦温柔一笑,“无论是殿帅还是韩相,你们能给予本宫的都只是一时的相助,本宫想要继续向前走,最该依靠的只有自己。”
穆延听后更为不忍,先皇在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公主。距离先皇驾崩不过月余,长公主殿下便有如此蜕变,穆延分不清自己是该欣慰还是心酸。
“公主殿下日后……”并无坦途。穆延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下了。
赵曦依旧笑着,“人生天地间,长路有险夷。这还是殿帅对我说的。”
父皇驾崩时,殿帅用这句话来安慰她。
“且朝中还有韩相,殿帅不必忧心。”
赵曦虽然这般说,但是两个人心中都知道,赵曦日后面对的是什么。自古以来便无长公主辅政的先例,赵曦这般做必会遭受谏官围攻,就连史官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百年后的赵曦,不知会被他们写成什么样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公主也不必太过忧虑。”穆延感觉到朝中有一股无形的势力在助赵曦。
“是啊,这天下,总归还是赵家的天下。”赵曦叹了口气。
“公主,”穆延斟酌着,“微臣还有一事要报与公主。”
赵曦这时才知,她当时对杨益夸下的海口,竟然是真的,那时的宫中真的有两万多的禁军。
“殿帅可知是何人主使此事?”
“回殿下,微臣不知。”
赵曦有些失落。
“但臣知晓是何人领兵,那位指挥使姓聂,名唤聂尧。”
*
病去如抽丝。
前一日还有些病恹恹的赵曦,今日便彻底好了,赵曦神清气爽地去了文华殿。
笑着和赵谦问安又谢过昨日的帖子后,赵曦回到了那扇屏风后。
江暮合也走了进来,向赵谦和赵曦行礼。
今日照旧讲《尚书》。
“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赵曦觉得今日讲的内容有些生涩,因而听得比平日更是入神。
“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江暮合话音方落一刹那,抬眸看向屏风后。
赵曦蓦地抬起头。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赵曦眼中的惊愕一览无余。
江暮合先移开脸。
“陛下与殿下可有疑问?”
二人皆没有。
今日课业毕。
赵曦在听到“天子作民父母”后便有些魂不守舍,这是父皇曾经对她说的。
落珠看着公主低着头怏怏不乐的模样便知她又在想念先皇了。
“公主,莫要误了时辰。”落珠在一旁小心提醒。
公主召见了殿前都指挥使,聂尧。
“走吧。”赵曦站起身。
福宁殿内。
“微臣聂尧,参见长公主殿下。”
“平身。”
“谢长公主殿下。”
赵曦早已看过聂尧的军功簿与脚色。
聂尧却不知这位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召见自己。
他这些日子也算循规蹈矩,想到长公主此前的行径,长公主殿下总不会要拉着他演戏吧?
聂尧家世清白,看起来像是靠军功升上来的。
“聂尧,你好大的胆子!”
没来由的一句话,聂尧连忙跪倒,“长公主殿下,微臣……”
“你是奉了何人的指令?”
聂尧见东窗事发,连忙道:“回公主殿下,此事是臣之过,但请长公主殿下责罚。”隔着房门,聂尧看不清赵曦的神色,不知她到底有多生气。
“本宫未说发生何事,聂指挥使这是在认罪吗?”
聂尧:“……”
“杨益围攻之时,聂指挥使到底是奉了何人的指令!”赵曦声音透着凌厉。
“回长公主殿下,是江……”聂尧连忙改口,“是江家。”
赵曦一愣,江家。
岂非又是江尚书?
静默了一阵,聂尧走了。
聂尧本以为赵曦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心中想了一万套反驳的说辞,却没想到长公主再没说话。
赵曦在福宁殿又坐了一阵才起身。
赵曦乘上小轿,微微出神之际,不期遇见了江暮合。
江暮合立到一旁,低头行礼。
赵曦的小轿停在江暮合身前。
“江学士。”
“臣恭请长公主殿下安。”
“江学士往何处去?”
“回殿下,臣欲往礼部。”
“如此。”眼下江暮合是赵曦的老师,她遇见他总该问候一番。
赵曦方要吩咐继续前行,一旁的江暮合又出了声。
“公主殿下方才去了何处?”
课业早已结束,公主却没有回延福宫。
“本宫去见了新任的指挥使。”
江暮合抬眸,“公主寻他做何事?”
印象中的江暮合不是一个话多之人,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本宫有事相问。”赵曦语气略显不虞。
“公主若有事,下官或可解答。”江暮合依旧恭敬地候在一旁,声音如玉石相撞,清越琅然。
赵曦抬眼,隔着帘子对上江暮合的眸子,“本宫所惑之事,学士尽皆可答?”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