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被噎得不上不下,并不抱希望地问道:“采人是不是丹阳细作?”
朱芙蓉摇头:“我不知道。”
东家投过来的视线过于刺眼,她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丹阳的细作从不互相见面,只与皇室单向联系。”
云心默然。
论权谋心计,丹阳部族并不比秀帝差,甚至能够随机应变、借力打力。
如今想来,自己所传丹阳使臣进京时的谣言,竟有意无意地促成了今日的结果。
丹阳皇室命朱芙蓉救下采人,究竟是顺水推舟地搅乱襄国,从中获利,还是采人本身就是双面间谍,为丹阳立下大功,而且功成身未退,顺便敲诈了大量的粮草。
真相是哪种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采人已经叛国。
经由科举舞弊导致的连锁反应,正如同一把高悬的利剑,其剑锋直指襄国的根基,更恐怖的是没人知道这把剑何时会更进一步。
车轮倾轧到石桥上,发出不同于土地上响亮的摩擦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车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
“等抓到采人,一切自然明晰。”萧煜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瓮声瓮气的,却让她多了一丝心安。
如今并不需要她一人面对,身边有萧煜陪着,似乎一切也并不那么糟糕。
从流金河到西门,车上无人说话。道路有些坑洼,马车时常上下颠簸,车轮处木质结构碰撞发出干硬的响声,与华丽的外表并不相配,却令人生出几分朴实的安心。
很快便到了城门处,听见一个男声说道:“例行盘查,通关文牒拿出来。”
随后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喊道“四殿下!是四殿下!”
西门守军顿时如同滚开的水,翻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少兵士跪地行礼,还有人登上城楼去寻守城参事。
“参见四殿下。”
车内,云心朝朱芙蓉示意噤声,从车窗探出半张脸。
扬声道:“查过通关文牒,劳烦放我们尽快通过吧。”
萧煜听见自家王妃的话,附和道:“回京城后还需进宫拜见父皇,不必多礼。”
几名守军面面相觑,将拦在大门处的拒马墙挪开,退至两侧让车马通行。
西门至四王府的距离并不算远,马车回府后稍作停歇,将朱芙蓉安顿下来便直奔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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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侯公公难得没那么稳重,跌跌撞撞地将自己摔趴在地上,声音发颤道:“陛下,西门守城参事传信过来,说…四殿下回京了。”
书案上的朱笔一滑,在光洁纸面上留下突兀的弧线,秀帝缓缓起身,衣袖随着动作下垂,蹭到纸上竟沾了些墨色。
“你说什么?”他面色无措,略显茫然地走向跪着的人,步履蹒跚,下台阶时忽然腿上一软脚步踉跄,被迎上来的侯公公及时扶住。
“四皇子殿下回京了!”侯公公眼角的笑纹被充分地彰显出来,激动道,“定然是陛下勤政爱民,感动了上苍,不忍陛下白发人送黑发人。”
正说着,大门被轻轻叩响,一名小太监通禀道:“陛下,四皇子、四皇子妃在殿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秀帝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只好轻咳两声。
对于萧煜死而复生的消息,他并不意外,然而欣喜之余,反而有种难以言明的慌乱。
那具被带回来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身份,除了身量相近,唯一可信的就是从肩膀处取下来的箭头,然而伪造这点痕迹并不困难。
云心见过所谓的“尸身”之后更是明确指出疑点,可他仍然匆匆办了丧事,又投身于政务之中。
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个儿子的死讯带给他的哀伤并不能占据多少心神,甚至连葬礼上流下的几滴泪水都是敷衍了事的表演。
对此,他并无愧疚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朝野上下多少事要忙,总不能围着家事团团转。
如今萧煜站在面前,从善如流地跪下行礼,秀帝依然有种犹在梦中的感觉。
一年不见,他比在京城时清减了些,眉宇间更多几分成熟的气度,看向自己的眼神则比从前更多了疏离和陌生。
而这种神态他并不陌生,和曾经的李存微如出一辙。
秀帝看着那张脸出神,喃喃道:“回来就好。”
“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萧煜似乎并未察觉中年人的异样,全然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
他手中带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截获的两颗夜明珠,还有皇商与丹阳交易粮草的细节,一并呈了上去。
“儿臣已将皇商及家丁一行九人就地正法,只是滁州的粮草已经落入丹阳军中…”
秀帝将匣子打开,内里的银光在他脸上刹那而逝,又被烛火的光芒彻底掩盖。
内容涉及战事,养心殿不便久留。
云心适时说道:“我二人就先回府了。”
“不必。”秀帝将夜明珠放到桌案上,又抽出下面的信纸。
才看上两三行,气氛便格外沉重,云心瞥向萧煜,见他仍然直直盯着秀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丹阳国力,得到这批粮草后,恐怕一刻都不愿再拖,此刻正集结兵马准备攻打襄国。”秀帝闭了闭眼,手中的信纸则丢进炭炉。
炉中的银丝碳对这位单薄的不速之客非常排斥,迸发出一簇火星,进而将信纸引燃,冒出橙黄色的火焰,跳动的光芒照亮秀帝的脸庞,将棱角分明的五官照得明明灭灭。
“儿臣想向父皇求一道旨意。”萧煜似乎早料到了这封信的结局,径直跪在地上磕头,将自己的脸完全挡住。
姿态简直和当初求赐婚圣旨时一模一样,秀帝朝云心瞥了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侯公公读懂了皇帝的心思,便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声劝道:“王妃,四殿下和陛下一年未见,总有些父子俩的话要说,咱们就去外面候着吧?”
云心颔首,起身告退。
养心殿的木门合上,将内外阻隔得严严实实。
萧煜和秀帝的关系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只知道定然不像自己和父亲那般亲密。这两年相处下来,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几分,他们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恐怕远远不止是隔着皇权这样简单。
秀帝看向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厌恶,更像是逃避。她观察过李永书和李存惜的反应,恐怕萧煜的长相真的和当年的李贵妃十分相似,那秀帝不愿见到的会不会是李贵妃呢?
“王妃?王妃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侯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拂尘悠悠扫过眼前,还有几根像难断的藕丝,沾在他的袖子上,显得格外突兀。
云心收回思绪,勉强笑道:“王爷回京,云心太高兴了,一时看不见就怕自己是在做梦。”
养心殿后院并无旁人,是难得能自在说话的地方,侯公公的笑容也比方才更真切了一些:“王妃只管安心。王爷是聪明人,此刻同陛下求的旨意只要不过分,多半都能如愿。”
当然,秀帝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疼爱,而是愧疚。
侯公公自认为这点不需要同云心说破,毕竟当初陛下对四殿下的死讯是何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并不关心死活的儿子出现在面前,给些赏赐不过是安慰自己的手段罢了。
“云心想着,王爷能化险为夷,定然也受到了李贵妃娘娘的庇佑,王爷感念,许是要为亡母求了一份尊荣。”
萧煜从不对她提起李贵妃的事,或者说,在宫中的经历他几乎都不愿说予她听,逃避的态度同秀帝如出一辙。
侯公公听了这话,脸色苍白如纸,压低声音道:“王妃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李贵妃娘娘的事,”他做贼心虚地望向周围,几乎只有点气声漏出来,“陛下明令禁止任何人提起。”
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殿下这二十年,从未在人前提起过自己的生母,除了向陛下求赐婚圣旨的那日。
云心本无意向侯公公打探什么,然而这人关于李贵妃过于剧烈的反应让她不得不心生怀疑。
若真是如对外所说那般,李贵妃获罪是因为害皇后娘娘小产,过去这许多年秀帝仍然记挂在心,那见到相似的面孔,剩下的也只能是厌恶。
更何况去岁叶彩依不慎摔倒,致使皇后娘娘胎气不稳,最终落胎,不过被禁足几日便放了出来,如今重获盛宠。即使李贵妃不像叶彩依一般受陛下惦念,看在李家清流之首的份上,总不至于对她的孩子冷淡至此。
同样奇怪的是,秀帝对于李永书的态度非常正常,似乎完全不受李贵妃的影响。
云心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探萧煜的家事,却鬼使神差地越想越多,并且愈发不受控制。
李贵妃的往事不好打听,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她心生一计,说道:“多谢公公提点。”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候,萧煜还没有从养心殿出来,原本神色轻松的侯公公也皱起眉头。
四殿下不会真提起了李贵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