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敖溟跟他们一起喝了吃了一会儿,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看着参老慈祥却又难掩寂寥的眉眼,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参老,您这身修为与底蕴,早已远超寻常地仙。便是上天庭供职,位列仙班,也绝非难事,最不济也能受一方香火,成一地尊神。为何……非要独守这荒僻山谷,甚至不惜设下迷障,不与外界往来?”

    参老正准备去夹一块卤菌干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缓缓放下玉箸,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良久,他才长长地,带着无尽岁月重量般叹息了一声:“你这一问……才惊觉,人间竟已匆匆过去了这许多春秋。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呐……”

    钱锦默契地又给参老满上了一杯,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与她平日跳脱截然不同的温和:“前辈独自守候这么久,是不是……还有什么未曾放下之事?或是……未曾放下之人?”

    参老抬眼看了看钱锦,浑浊却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释然的苦笑,笑容里掺杂着太多的怀念与沧桑:“小丫头,心思果然剔透。也罢,也罢……”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液似乎也化不开那沉积万载的苦涩,“看在你们这几个小娃娃,肯陪我这老头子,喝酒谈天的份上,若不觉啰嗦,我便给你们讲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吧。”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将三人的心神都拉入了那段被尘封的过往。

    “具体是多少年前,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我还只是这谷中一株刚生灵智不久的小小参苗,懵懂得很。”参老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酒杯,仿佛能从其中汲取一丝温暖,“那时,有一位大神,选中了这座山谷清修。”

    “那位大神啊……”参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光晕,“很美,是我见过最美,最温柔的神祇。她不像其他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我们这些山谷里的小生灵,极是照顾。春风化雨,枯木逢春,她周身流淌的气息,便能滋养万物。”

    “这座山谷,因她而变得不同。那时,这里不叫葬魂谷,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藏花谷。”参老的语调里充满了怀念,“大神心善,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或是受了伤的小妖精,小灵物。这里曾是北境最温暖,最充满生机的地方,是我们所有生灵的家园。”

    “后来,不知怎的,山谷外的人族,知晓了这里有位灵验的神仙,便跋山涉水而来,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健康平安,祈求姻缘子嗣……大神她……总是有求必应。”参老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怨与痛。

    “为此,她耗费了太多太多的心神。我曾劝过她,万物有法,因果自担,太过慈悲,有时反会滋生祸端。我对人类,始终存着一分戒心。因为我亲眼所见,那些愿望得偿之人,离去时千恩万谢,可真正怀揣感恩之心再次回来的,寥寥无几。再来的,多半是为了下一个,更贪婪的愿望。”

    “再后来……”参老的声音哽了一下,那双看透世事的眼中,竟泛起了清晰的水光,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这片天地,迎来了一场大难。并非天灾,亦非人祸,仿佛是灵脉自身走到了尽头,天地间的灵气骤然枯竭,万物凋零,冰雪封冻了一切生机,连这片山谷也开始迅速衰败,死去。”

    “我们所有人都绝望了。是大神……她选择了以身相殉。”参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她说,‘天地以灵气滋养我身,我以这副神躯反哺天地,本是轮回,理应如此。’她散尽了自己亿万年的修为与神魂,化作了滋养这片土地的源头,硬生生将这方即将彻底死去的天地,从寂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空气凝固了,连风声都仿佛静止。钱锦和敖溟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胸口被一种巨大的,悲壮的无私堵得发疼,鼻尖酸涩难忍。

    参老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终于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入泥土,瞬间被吸收,仿佛这片土地依旧渴望着创造者的泪水。

    “可是……可是啊!”参老猛地睁开眼,那里面不再是悲伤,而是焚心的愤怒与彻骨的悲凉,“大神没了以后!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将她夸得天花乱坠的凡人!他们是怎么做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尖锐:“他们翻脸不认人!说这里根本没有神仙,以往灵验都是骗人供品的妖术!那些往日里恨不得将大神供奉起来的人,甚至……甚至聚在一起,举着火把,冲进了山谷!他们说这里是妖邪之地,要彻底净化!”

    参老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他指着周围的花草树木,声音泣血般嘶哑:“他们放了一把火!一把滔天的大火!想要烧光这里的一切!烧掉大神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们还给这片被焚毁的废墟,起了这个充满诅咒和污蔑的名字!葬!魂!谷!”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最后一句,参老几乎是咆哮而出,积压了万载的冤屈与愤怒,如同火山般喷发,震得周遭的花草都簌簌颤抖,连空气里的药香都带上了悲怆的味道。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着激荡的情绪,目光扫过听得入神的三人,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弄:"所以...我在谷口设下了迷障,用法术和幻阵,勉强恢复了谷内旧日的一点点样貌。我不许外人再来玷污此地。"

    "前些时日,那三个被钱财迷了心窍的蠢货闯进来..."参老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危险的厉芒,那不再是慈祥老者的目光,而是属于万年大妖的冰冷与杀意。

    "我感知到他们的贪婪与恐惧,便幻化成老猎户的模样,引他们深入...那时谷中弥漫的,可不是现在这般令人舒畅的灵气,而是足以让他们心神崩溃,看见最恐惧之物的绝望瘴气。"

    参老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石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语气平淡却令人脊背发凉:"我本打算...就像抹去几只碍眼的蝼蚁一样,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山谷里,化作花肥,也算他们最后一点用处。"

    他顿了顿,眼中的狠戾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与悲伤:"可是...就在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丑态百出的样子,却忽然想起了...想起了大神她...即便是对最卑微,最贪婪的生灵,也总是存着一份不忍...她若还在,定不会允我如此..."

    参老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叹出了万年的重量:"罢了...罢了...终究是狠不下这幅心肠。我便取了他们身上那点俗物,改了他们的死劫,便让他们滚了。眼不见为净。"

    敖溟只觉得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喉头,他想开口安慰几句,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攥住了拳头。

    一片死寂的压抑中。

    “呵。”

    一声极轻的笑声突兀地响起。

    钱锦忽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口闷尽。她放下酒杯,脸上非但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悲戚,反而扬起了一抹近乎桀骜的,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的笑容,甚至哈哈大笑了两声。

    在参老错愕,敖溟惊疑的目光中,她站起身,走到参老面前,清澈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那双蕴含了万年风霜与悲痛的眼睛,声音清脆如玉磬,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山谷里:

    “参老,您把自己困在这场旧梦里,万载不得解脱。这般执念,与那些把自己困于黄白之物,贪嗔痴怨中的人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又有什么分别呢?”

    话音落下,山谷寂然。

    参老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所有的悲伤,愤怒,苍老,寂寥都在瞬间凝固,仿佛一尊突然被点化了的石像。

    敖溟也彻底怔住,看向钱锦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那一刻,她站在那里面容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不是那个满脑子灵石金鳞的小财迷,而是窥见了某种天地至理的先觉者。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息。

    突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参老爆发出了一阵洪亮至极,却又复杂难辨的大笑!那笑声不再苍凉,不再悲苦,反而像是拨开了万年迷雾,透出了一丝痛极之后豁然开朗的畅快!

    他笑得前仰后合,雪白的长眉胡须都在剧烈抖动,头顶那株小红果也跟着乱颤,笑得眼泪都飞溅出来!

    “好!好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哈哈哈哈!小丫头……你……你真是……”他指着钱锦,笑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万载心结,竟被这看似俗气的小丫头一语道破,轻飘飘一句话,比他万载修为更能撼动他的神魂。

    敖溟看着笑得不能自已的参老,又看看旁边一脸“我只是说了句大实话”的钱锦,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看向钱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彻底柔和了下来,深处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钦佩与暖意。

    阳光依旧温暖,药香依旧清冽,山谷依旧生机勃勃。

    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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