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灯市那晚回来,公主府里的气氛就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孟昭欢窝在寝殿里,连院门都懒得出。采苓端来的精致点心,她瞧着没胃口;晚晴念叨着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她只恹恹地摆手,说天热懒得动。
她不是没想过找点由头发作,可一想起裴寂那句“圣命难违”,心里就像堵了团湿棉絮,闷得发慌,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采苓瞧着心疼,几次想劝,都被她冷淡地挡了回去。
“殿下,裴将军……”
“别跟我提他!”孟昭欢猛地转头,眼底带着未散的火气,“谁再提那个冰块,我就把谁赶出公主府去!”
采苓吓得赶紧闭了嘴,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家殿下哪里是真恼,分明是心事缠结,连自己都捋不清呢。
而裴寂那边,也似刻意避着。
往日里晨昏定省的规矩,如今人影都不见。只听采苓说,他不是在演武场操练护卫,便是关在自己住处看书,脚步从不往她寝殿这边沾。
明明同在一座府邸,倒活出了隔着千山万水的架势。
这般僵持了三日,谁都没先松口。
*
第三日正午,日头毒得发白,青石地面滚烫,连廊下的石狮子都像要被烤软了。
孟昭欢憋得实在难受,揣着股说不清的烦躁,带着采苓往花园深处散心。刚转过沁芳亭的拐角,迎面就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寂穿着常服,手里拿着本兵书,许是刚从书房出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都顿了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寂反应快些,很快敛了神色,躬身行礼:“殿下。”
他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可在孟昭欢眼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本就憋着气,这下更是找到了宣泄口。她没应声,只是挑眉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挑剔:“裴将军这礼行得,未免太敷衍了些吧。”
裴寂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臣……”
“哼,还敢说没有?”孟昭欢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身子歪着,胳膊松垮,哪有半分臣子对公主的恭敬?”
她这话纯属鸡蛋里挑骨头,可语气里的强势,不容置疑。
裴寂沉默,他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赌气,却也不戳破,只是重新躬身,姿态更严谨一分:“臣失礼了。”
“现在知道失礼了?”孟昭欢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噎了下,心里那点气没消,反倒更旺了,“光说句失礼就完了?本宫瞧着,你这站姿也得练练。”
她目光扫向不远处寝殿前的台阶,日头正毒辣辣地晒在那里,光洁的石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看着都觉得脚底板发烫。
“去,站在那台阶底下。”她伸手指了指,语气带着几分任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儿,什么时候再动。记住了,站在那儿,不许动一下,连眼皮都不能多眨!”
裴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台阶正对着正午的日头,连点树荫都没有,站在那儿,不消半个时辰就得晒脱层皮。他皱了皱眉:“殿下……”
“怎么?不听本公主的话?”孟昭欢挑眉,故意加重了语气,“还是觉得本公主在小题大做,故意刁难你?”
她就是刁难!谁让他惹她不快,还敢躲着她!
“殿下,这日头……”采苓小声劝道,“裴将军若中了暑气……”
“我的话不好使了?”孟昭欢瞪了她一眼,采苓立刻垂首噤声。
裴寂看着她眼里的倔强,他自然知道她是故意刁难。可惜,这点折磨对常在战场的将士而言,不过尔尔。沉默片刻,终是低眉顺眼道:“臣不敢。”
“不敢便好。”孟昭欢下巴抬得更高,“站过去。本宫不说动,便不许动。”说完,她侧首对采苓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采苓愣了愣:“殿下,这么热的天,骑马怕是……”
“让你去你就去!”孟昭欢瞪了她一眼,语气斩钉截铁。
采苓不敢再劝,赶紧应声去了。
裴寂依言走到台阶下站定,身姿笔挺如松,双手贴在身侧,目光定在前方地面,纹丝不动,仿佛周身蒸腾的热浪与他无关。
日头像团火球,烤得空气都在发烫。他刚站了片刻,额角的汗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玄色的常服渐渐洇出深色的水痕。
孟昭欢骑着马,绕着他一圈圈地走。起初还有些赌气般的快意,可看着裴寂那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取代。
马背上的风裹着热浪,吹得她鬓角微湿,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烈日下的人影。
看着他汗湿的衣领,紧抿的薄唇,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微微发涩。
她原以为,他多少会争辩一句,或露出一丝不耐,她便能顺势发作,将满腹憋闷倾倒出来。可他偏不,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受了,倒显得她无理取闹。
马儿又绕了几圈,孟昭欢心头那点气性,如同烈日下的水渍,一点点蒸干了。她勒住缰绳,停在裴寂面前。
“喂。”孟昭欢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你不热吗?”
裴寂闻声,依旧没动,只是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我让你说话!”孟昭欢提高了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他就不能稍微示弱一下吗?这样她也好有个台阶下啊!
裴寂这才缓缓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回殿下,臣不热。”
“你……”孟昭欢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心里那点别扭忽然变成了恼怒,“你就打算一直站着?”
“殿下未发话,臣不敢动。”
她咬了咬唇,心里的火气彻底被他磨没了,只剩下一团乱麻似的烦躁。她催马向前几步,几乎与他并肩,声音硬邦邦的,却没了方才的尖刺:“别站了。”
裴寂似乎怔了一下。
“本宫说让你别站了!”孟昭欢又说了一遍,语气带着不耐,眼睛却瞟向别处,“杵在这儿碍眼。”
裴寂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站立,活动时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他转过身,刚要拱手,就见孟昭欢从怀里掏出一条素白的毛巾,递到他面前。
孟昭欢别过脸,声音小了些,“擦擦。”
裴寂愣住了。
他看着那条递到眼前的丝帕,月白色的上好杭绸,边角绣着雅致的缠枝莲纹,显然是她的贴身之物。
“殿下……”
孟昭欢见他不动,心头莫名一慌,语气又硬起来:“拿着啊!难不成要本公主替你擦?”
她把丝帕往他手里一塞,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烫。
“谢殿下。”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谢什么谢。”孟昭欢嘴硬道,眼睛依旧没看他,“我只是怕你中暑晕在公主府里,晦气。”
裴寂握着那条带着淡淡香气的帕子,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他想……这位殿下,倒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
孟昭欢见他接了丝帕,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脸颊却越来越烫,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热意。
她勒了勒马缰,声音有些慌乱:“热死了,本宫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寂回应,她调转马头就往寝殿的方向跑,马跑得有些急,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
裴寂站在原地,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手里捏着那条还带着余温的帕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很快压了下去。
日头依旧炽烈,可心里那点因为连日冷战而生的滞涩,却像是被刚才那点小小的插曲冲散了,透着点说不出的轻快。
*
午后,日头稍稍偏斜,热气却没减多少。
孟昭欢歪在寝殿窗边的软榻上,手里卷着一册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里,半晌未翻一页。
采苓端来冰镇的酸梅汤,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道:“殿下,您午时不是还气鼓鼓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蔫了?”
“谁蔫了?”孟昭欢回过神,瞪了她一眼,端起酸梅汤抿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滑入喉间,却没压下心底的那点燥热,“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呀?”采苓凑过来,“是不是在想裴将军?”
“胡说八道!”孟昭欢脸一热,将书卷往小几上一拍,“想他做什么?”
嘴上这般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他正午站在毒日下的身影,他接过丝帕时微怔的神情,还有眼底那一闪即逝的……柔和?
真是奇了怪了。
恰在此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嚯哈”“嚯哈”的,伴随着兵器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孟昭欢蹙眉:“外面怎么回事?”
采苓侧耳听了听,笑道:“像是演武场那边传来的,许是裴将军在操练护卫呢。”
“他还有力气操练?”孟昭欢嘀咕了一句,中午站了那么久,难道不累吗?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莫名地动了动。
去……瞧瞧?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按下去。才不去看他!
可那呼喝声一声声传来,像是带着钩子,勾得她心里发痒。他操练时是何模样?是不是也像中午站着时那样一丝不苟?
孟昭欢坐不住了,在榻边踱了两步,对采苓道:“走,瞧瞧去。”
采苓愣了愣:“殿下不是说天热懒得动吗?”
“我……我是觉着他们操练太吵,扰了我的清静。”孟昭欢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率先往门外走,脚步竟有些轻快,“去看看就回来。”
采苓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自家殿下这口是心非的样子,和刚才给裴小将军递丝帕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孟昭欢提着裙摆,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演武场上尘土飞扬,三十多个护卫穿着统一的劲装,手持长枪,正随着裴寂的口令训练有素。
裴寂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握着一杆长枪,动作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都带着股杀伐之气。
孟昭欢站在演武场边缘的树荫下,望着场中的裴寂,一时竟有些怔忪。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淡疏离,敛去了面对她时的隐忍退让。此刻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浑身都散发着属于武将的锋芒。
原来,这才是裴寂。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搏杀、镇守国门的裴小将军。
风吹过树梢,带来一阵晚秋少有的蝉鸣。孟昭欢看着场中那个挥枪的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囿于一座公主府?他的天地,本该在北境的朔风黄沙里,在真正的刀光剑影之中。
而她,却还在为着心头那点莫名的气性,与他置气,罚他烈日曝晒……
孟昭欢的脸颊,忽然有些发烫。
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想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离去。
可就在这时,场中的裴寂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动作,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还带着操练时的锐利,撞上她的目光时,愣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孟昭欢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演武场的呼喝声仿佛瞬间远去,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两道目光无声的交缠。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光影投在地上,也落在两人的脸上。
孟昭欢的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