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临约了路季予在北屯的一家饭店见面,他赶到的时候都已经快傍晚了。
饭店是上过点评榜的,路季予进店的时候,店里已经坐满了一半。路临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就她一个人。
“比我想象中来得早。”她今天穿得很休闲,草帽,polo领连衣裙,看着像是出来跟团旅行的中年人。
路季予一天之内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这会儿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他在路临对面坐下,脸上的疲惫挂不住,但是眼里的锋芒一点没少。
路临本来觉得路季予像他哥,看着不好相处,但是其实心比谁都软。后来又觉得他还是像他妈更多一点,眼底永远充满锐气,对这个世界始终抱有跃跃欲试,百折不挠的心态。
这是路临第一次见到陈文姗,对方给她的感觉。
路临没跟人说过,其实她一直都挺嫉妒陈文姗。嫉妒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离经叛道,追寻梦想,也嫉妒她无论吃了多少苦,脸上的笑容从来不折损一分,身上那种透出来的养尊处优的气质也时时在提醒着路临,她们不一样。
此时此刻,给她这种感觉的人,是路季予。
路临不跟她废话,直接把一个文件夹摊开摆在他面前。
路季予没有急着看,只是觉得眼前的这架势似曾相识,好想是某些三流电视中常会有的片段。
他笑了一下,给路临倒了一杯茶后也给自己来了一杯。
是当地的玫瑰红茶,浓郁香味中带着微甜。
“很好笑?”路临摘下太阳眼镜看他:“我也觉得很好笑,如果不是那些前车之鉴,我会需要这么大张旗鼓?”
“姜莞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成绩平平,初一初二的时候更是沉迷于和不同的男生闹出不同的流言。最后初三倒是知道学习了,让他考了个不错的高中。”
“他们一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爸出轨离婚,她妈倒是有点脑子,创业成功后,男朋友就没断过。”
“路季予,你说说看,你看中她什么了?我承认她长得的确是挺好看的,但是这世界上好看的女生多得是!你就是为了她不愿意跟金晶在一起的是吧。”
“说话!”
路临讲话的时候,路季予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其实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县城马路,没有多么风光的景象可言。
马路两旁某棵不知名的高树上停留在一只通体黑亮的鸟雀,它盯着路季予的风向凝眉扭头,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她父母离婚各找新欢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初中和不同的男生有牵扯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路季予低头晃着手边的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面前的路临已经不是十来年前的那个她,幸好他也不是。
亲人之间失去情感传输的纽带后,似乎只能靠利益和谴责来再次绑定两者的关系。
这么多年,路季予一直都觉得,如果自己退一步,大家就能各自安好,他也无所谓。
但是现在不行了。
“无论有没有她,我都不会按照你的要求生活。”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不是这几张纸几张照片就能断言的,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自己去判断。就像我妈常说的一句话,用眼去看,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用耳朵去听流言蜚语。”
他说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每个字里都听不出起伏。
但是不容置喙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路季予长这么大几乎没跟路临这么直面硬杠过。
路临这些年风风雨雨走过来,多少有了点上位者的姿态:“流言蜚语?路季予,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在编排她?”
“你妈说得永远都对,我说得永远就错?”
“这些年到底是谁抚养你长大的,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路季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妈妈永远是妈妈,姑姑也永远是姑姑,这个我不会忘记。也不会搞混。”
“路季予你——。”路临往后一仰,靠在椅上,毕竟都姓路,又都是聪明人,一家人彼此都看得很清,都知道说什么话能瞬间让人跳脚,把人气死。
“既然我跟你说不通,那我就去找姜莞说说。”
路季予听到这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好心提醒她:“那你去的时候最好准备一张支票,她戏瘾很大。”
“你要心情好的话可以端盆瓜子,她可能会把她爸妈的事好好跟你讲一遍,你可以边嗑边听。”
路临拧眉,这都什么人啊。
路季予这边话音刚落,他搁在桌上的手机连续震了好几下,他顺手捞过来看了一眼,都是周子放发来的照片。
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姜莞和李亦然。
两人一块儿骑马,一起坐缆车,还有吃饭的时候李亦然给姜莞夹菜。
路季予随便滑了几张,就觉得好笑又无语,他在外头跟路临大逆不道的拍板,她倒是跟自己的“前男友”游山玩水,快活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周八戒:你看,都不用我照顾,自然有人照顾她。
周八戒:你在外面好好玩,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都懂。附赠一个嘿嘿嘿的表情。
懂?他懂什么了就在那瞎懂八懂了。
路季予手指停在屏幕上微微顿了下,最后还是只简单回了一句话:我明天回去。
然后他又点进另外一个聊天框,发了一句:玩野了?
对方回得特别快。
水饺有点甜:想你想得。
靠。
甜言蜜语她也是真有一套。
路季予放下手机,看了眼时间后也不打算多逗留:“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路临被他晒在一旁半天,刚生的气这会儿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缓和了语气:“怎么,你国家领导人啊?陪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这会儿也已经想通了,路季予这脾气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天他要真在人女孩身上栽了跟头,他才能知道到底谁是为了他好。
路季予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听她这么一说,只能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多少吃一点。
*
昨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李亦然发消息问姜莞他们明天的安排,想要加入他们。姜莞本来打算装睡没看到信息混过去,但是没想到这人一大早就背着个包等在他们民宿的院子里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做人还是那么绝。
李亦然是个很健谈的人,尤其是和李牧还有另外两个女生,大家都是留学生,谈起辛酸泪的时候就特别有共鸣。就差一起抱头痛哭了。
陈美云挺不屑的在后面撇嘴:到底在矫情什么啊?
李亦然唯一的不好就是特别喜欢往姜莞身边凑。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是俗话又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拿他没辙。
玩到快下午的时候,一行人骑完马从山上下来都挺累了,于是直接回民宿休息。在路上,陈美云还是好奇问姜莞:“你对他这的挺包容的,换成高中任何一个追你的男生,你早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了。”
姜莞身上围着刚从小商店里买的针织围巾,山谷间微凉的晚风抚过她脸,她跟她解释:“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初中网上那些说我的帖子你知道后来为什么都没了吗?”
“为什么?”陈美云顿住脚步看她,然后又马上回过味来:“是李亦然?”
姜莞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李亦然的背影:“他找了学校领导和警察。”
“他自己跟你说的?”
“不是。是林蔓佳跟我说的。他跑去警告她了。”
陈美云这下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这算什么?做好事不留名?”
“所以你对他这么客气?”
“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姜莞让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孩:“他毕竟在澳洲吗,以后如果想买奶粉了还可以找他做做代购,所有也没必要跟他把关系搞僵对吧。”
陈美云:……
说到这些陈年旧事,陈美云不由得想到另一件事:“姜莞,你还记得你六年级的时候离家出走吗?”
姜莞稍微有点意外:“记得,最后还是你把我找回来的。”
“莞仔,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隔经年,往事也只是成为了一件具体的事而已:“你真的想知道?”
之前的人生里,烂泥扶不上墙的姜莞和望女成凤的李晚两个人算是斗得有来有回。她虽然人小,但是韧性强,打心底里觉得李晚是个坏妈妈。同时又自觉把在家庭中处在中庸地位的姜怀南划到自己的阵营里。
甚至她也会在内心里附和楼下那些阿婆阿公对李晚的评价。
太强势,没有女人味,急功近利。这些都算事能拿到明面上的说的词,背地里不知道又说过什么。
因为李晚不是一个好儿媳,所以姜莞默认自己在爷爷奶奶家受的气多半是因为她。
这种不参杂任何杂质的讨厌真的是一种最好的动力,姜莞可以明白张胆跟同李晚对抗。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毁在她外公生日的那一天。
外公瘫痪多年,膝下三个女儿轮流照顾他。李晚是大姐,脾气也是三个女儿里面最大的。她在外公面前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晚带姜莞去外公家的时候从来不提她学习上的事,反倒是外公有几次会主动劝她,让李晚别把人抽得那么紧,现在孩子心里容易出问题。这时候姜莞就会跟在一旁附和,因为她以为老头是真心疼她。
只有李晚一个人一声不吭在厨房洗菜。
他们的对话常常到这就戛然而止。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那只在水面露出一角的冰山,姜莞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撞上暗礁。
“她只是个女孩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你看看你,当初拼了命的考出去,现在也不就是在学校里做个小老师?你要是不这么轴,当初嫁了那个小老板,现在用得着累死累活。”
外公生日那天,姜莞学校早放,她自己一个人谁也没告诉悄悄先来了外公家,本来是想给别人一个惊喜,不成想听到了李晚和外公的一番对话。
她站在玄关的位置。
声音是从客厅的方向传来的,其中夹杂着电视的声音。
李晚的声音特别敞亮,有一种压抑太久后的如释重负:“我知道你当年看不起我,现在看不起姜莞。但是我的女儿我会教好,我不会让她走我的老路。”
“你就是一根筋!做什么都犟,像你妈!最后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你还不如你两个妹妹,你看你两个妹夫,一个做生意,一个在机关单位做领导,哪个不比你那个好。”
毕竟当爹的,拿捏女儿的痛处简直手到擒来。
“当初不是你说他千好万好!逼我嫁的吗!”李晚失控大喊。
老头冷笑了两声:“呦,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过我话了?该听的时候不听,不该——。”
“爸,你知道吗。”李晚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
姜莞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沙发上坐下了。电视机的声音也终止在这一刻。
李晚的声音继续不急不缓地传来。
“爸。”
没有感情的一个字。
“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想一件事,当初车祸死得为什么是妈,如果是你该多好。”
“为什么就不是你呢。”
下一秒,是玻璃原地炸裂的声音。
老头的咒骂源源不断,如一口枯竭多年旧井,泛起了肮脏不堪的污水,裹挟着岁月投下的污秽,妄图将人完全吞没。
姜莞扭头就往门外奔去。
她一路冲到小区门口,在门卫大叔友善的提问下,她才恍然察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
他见怪不怪,笑眯眯地问:“怎么了,又跟李老师吵架了?”
而姜莞只会摇头。她信念崩塌,天地失色,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这么蠢。
然后她就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