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lude 2 残片
事情顺理成章。
我并没有什么资格白白窃取这种重要情报——再加上我正为一本杂志工作的事实,在东海林看来,我大概是危险分子中的危险分子。
在他拿出的保密协议上草草签过字,我拉开房门,将那不知是否可称为办公室的房间留在身后。
事实上,我所了解到的也仅限方才那句话的程度。没有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任何解释,他虽彬彬有礼,暗含的催促之意却几近喷薄。这套流程他显然驾轻就熟,仿佛早已事先预演过——大概,我已不是他遇见的首个造成困扰的人了。
“请问,这之后您的行程安排是?”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将他的话做了简单的翻译,我在心底以他的口吻向自己严正发问。
“我们总共会在这座岛上住七天左右……”
“七天左右。”
“一周。”
不知道缘由何在,我再次翻译他的话,只不过这次没什么用,而且滑出了口。
“不过,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座岛上……因为要取材,也会去周边的几座岛转转。”
“我明白了。”
他走在我身旁,手上拿着中等厚度的迷你笔记本,一边听我说,一边用笔刷刷地记着些什么,却并没有看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会成为他笔下的几行描述,抑或几串数字,又或者是他们安保系统里通用的暗号,云云。
……我同时也是敌对分子。我斜睨着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在他合上笔记本之前及时收回视线。
“那么,马上就到您的同僚们等候的地方了。”
在墙根处,再走几步就能看见方才前辈们的地方,他停下来,朝我点头。
“希望您能理解。”他说,“明天以及之后几天,如果您想观光,可以到海岸线附近,那里有些岩石的形状很瑰丽。另外,这座岛上还有一处瀑布……”
——简而言之,请您避免再经过这里。请远离迹部少爷,不要再来打扰他。
这回的翻译毫无难度,我默念着,将答案浓缩在一句“我明白了”里。
实际上,就算他没有特意以提防的姿态向我强调这些,我大概也会自动照做。在长达三页纸的保密协议上签字时,我思路飘忽,压根没仔细看每一条都写了些什么。对当时的我来说,似乎把名字留下就是最重要的——奇妙的是,我甚至觉得这份协议保护的是我自己,而非迹部。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或者,用更准确的话说,再见到他。
那件事对我来说相当自然。没有人横加干涉,也并不存在什么令人顿足的误会。就像沙漏的上层沙粒尽数坠落至底,时限到来,我们像流水一般分开。
那是我的高中一年级。主动提出的一方是我。
至于那时的我,究竟是真的快被某种窒息压垮,又或者只是想以此种方式保全自己的脸面——因飞速掠过的日子作祟,时隔太久,记忆中只剩下了一团朦胧。
在那片暗沉的朦胧间,唯有一句话的轮廓鲜明异常,难以消散。
——我讨厌那段时间的自己。
相比之下,光从外表上看,他的变化并不算大。除了发丝那原本张扬的浅金色似乎变深变暗了几分外,他的眉梢轮廓、唇角的小动作,甚至靠在躺椅上时习惯性倾斜的角度,都与七八年前高中阶段的他几乎别无二致。
就连那道眼神也一样。
当时的他发型与现在略有区别,我仍能清晰地回想起某个瞬间的场景——从车内向车窗外望去,后视镜中映出的是他不羁翘起的发梢与垂落的眼眸。想来,那眼眸中灌注的情绪十分不明朗,却将他囫囵地笼罩其间,使他展现出令人陌生的模样。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拆分那眼眸中的复杂情绪。就连辨别其中占更大比例的究竟是慵懒还是疲倦,都几乎要掏空我的心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难解。
“那么……就像刚才那样,我们说定了。”
恍惚间,东海林的声音重回耳道。我回过神来,向他颔首示意——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回了方才的院落。
“祝您在这里取材顺利,并且玩得开心。”
他用滴水不漏的祝愿收束对话。我感到有些疲惫,便不再做声,只松了一口气地重新望向我港湾般的前辈们。
在目光扫过院落途中,短暂地,我却再次感觉到了与另一道视线的交叉。
“……”
朝这个方向瞥视的仍然是迹部。看不出明显情绪,他的目光直率地刺过来,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后便移开,又转到东海林身上——那副冷淡的模样几乎和我与他相处的最后时光完全重合,我的胃里突然重新翻江倒海起来。
强撑着与前辈们一起离开那里后,我独自回到酒店,在卫生间里吐了个痛快。
…………
我面对的巧合让人哑口无言。
在这座岛上现身、未曾丢掉熟悉的眼神的他,却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了“失去一部分记忆”的帽子——这种结论,简直像是来自某种粗制滥造的、漫画改编电视剧的剧情。
虽然他的表现似乎挑不出什么破绽,但这种说法失真到了好笑的地步,给人带来的唯有大跌眼镜而已。
如同眼前翻腾的海浪,东海林的声音在脑中反复回响着。有关这件事,他强调了许多遍——就好像他认为只要不断重复,那些言语在我心中就会变得坚实可信起来似的。
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那是他的演技吗?还是他们早已串通好的对策?又或者,虽然没有提前准备,但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使他在顷刻间便明白了东海林想要保护他的意图?
不久之前,在签完协议,跟随东海林从正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座建筑的全称。
——明屋疗养所。
我站在顶楼浴场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前,注视着背光恒亮的按钮。洗衣房里已没有空闲的洗衣机可供使用,就连温泉浴室也被尽数占满了。站立等待期间,甚至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走廊里——我仿佛成为了这片区域唯一的局外人。
…………
某种不可思议的平静淹没了我,使理智得以幸存。无论在熄灯后漆黑一片的酒店房间里,还是在第二天大堂餐厅的早餐桌上,我都尽可能地保持着镇定。
“你是说,那个人是迹部财团的少爷——?”
坐在我对面的谷合张开嘴,忙不迭地掏出手机开始搜索。上下翻了几张图片,不消十秒,他便充满挫败感般地将嘴抿起,又把手机放回到桌面上,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们这里真是卧虎藏龙。”
另外两位前辈则笑起来。
“没想到镜见桑深藏不露,那位迹部少爷可是重要的人脉呀。”
“这么说,我也刚想起来。镜见桑念的中学是那所吧?在东京口碑相当好的私立冰帝学园……”
“是校友吧。”
“是校友呢。”
“是同级生吗?”
或许是我看起来对回答问题并不积极的缘故,他们只热烈了半分钟的讨论识趣地自动中止了。如此一来,反而对这种体贴心生愧疚,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
“关于迹部桑的事……”我说,“实际上,我刚才和那位助理先生签了保密协议。”
“啊呀?”
三十一岁的前辈是枝直了直身子,惊讶地捂起嘴来。造型明艳的圈形耳环随她有些夸张的动作微微摇摆着。
“这当中还有秘密吗?”
玉井放下手中刀叉的样子几乎是他饶有兴趣的佐证。我本能地连忙用一声“不”浇熄他的热情。
“……也许,我只能说到这里。”我犹豫着,顿了顿,“毕竟有保密协议呢。”
意外地,并没有对这种回应表现出多少懊恼,他们三人只互相望了望,以默契的眼色彼此知会。
“但,”我说,“我们不是同级生。”
这句陈述的立脚点实在遥远,因此显得毫无必要,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激起哪怕稍大些的水花。然而不知为何,从这句话的硬壤中破土而出的思绪斑驳怀旧,像丝绵一般难以扯断——这种感触就这样从清晨的早餐桌上被琐碎地拉长,一直延展到此刻,终于与眼前的海浪相接。
甚至他的身影也像是棉絮:既难以从脑海扯离,又因海边雾气而有着模糊的边沿轮廓。那不远处陷在两片蓝色交界处的、棉花团一样的人。
……明明都已经按照东海林的指点,特意避开那座半环形建筑了。
没有好好待在院子里的是他,和已经努力避开他所在之处的我无关。
在心底向自己明确这点后,当听见他迟早会响起的声音时,我便没有那么局促了。
“——又是你吗。”
和他的声音几乎同时抵达这里的是东海林的视线——本来背对着我站在他身侧不远处,东海林因这声音而蓦地转过头来,眼里的讶异不容掩饰。
于是,暂时忽略这公然发声的诧异,我转向藏在沉默里的那一方。
“抱歉……”我说,“我确实已经避开那里了。”
想必他也明白,这件事错不在我——东海林虽袒露了一种“失策”般的神色,却很快重整旗鼓,恢复了稳定的面部表情。
“不要紧。”顷刻间已经重归镇定,他缓步朝这里走来,“您现在回——”
然而,他的声音和步伐一起,被另一个声音不由分说地切断了。
“……东海林。”
因对自己名字的呼唤而僵住脚步,东海林带着不安似的半转回身去:“迹部少爷?”
“没有必要。”
淡淡地扔下简单的几个字,迹部稍微抬起下颌,强调似的将音量提高些许。
“本大爷不受你的看管,东海林。”
在那嚣张的自称响起的瞬间,东海林的脸色仿佛凝固了一下。但他显然是个识时务的人——即便似乎可以辩解,他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而只微微低下头,侧过身紧退两步,为那个身影让出了通路。
“……你不必过度担忧。”他以熟悉的姿态抱着双臂,“该做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一清二楚。”
“十分抱歉,但不像您想的那样,”东海林依然微微低着头道,“迹部少爷。”
实际上,就算东海林没有挡在中间,他与我的距离也根本不算近。海浪声层层袭来,将那本就遥远的声音又掩盖住几分。只不过,这里除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有了这层前提,他的声音才依旧能够顺利地抵达这里。
“……”
我默不作声,而他也停了一会儿。
“昨天,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已经签过保密协议了。”
“是,迹部少爷。”
“至于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相信协议上也写得很清楚。”
“……”
“你过于小题大做了,东海林。”
“……是,”再次深深地伏了伏,东海林垂着视线应道,“迹部少爷。”
他的迟疑几乎是在句末印下的省略号——这之后即便还有更多内容,也不会摆到台面上来展示给我了。预感对话的重心马上就要转到我身上,我沉下呼吸,尽量不卑不亢地昂起头来。
果不其然,迹部的目光移向了这边。
“这条海岸线也算是这里的景点。你是过来取材的?”
只这么一句话,记忆中的那个形象便从他此刻的形象表面剥落下来。我突然有些茫然。
“我……?”
“我问了东海林。听说你在一家出版社的杂志部门实习。”
他相当从容地往这边走来。越是靠近,视线里某种与海面完全相异的湛蓝便越是浓郁,令人本能地想要后退。如果他的步速更慢一点就好了——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比东海林更靠近这里的地方。
“……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好笑的是,就连我自己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牙龈有些发酸发麻以外,我脸上的其他部位都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拼凑感——无论怎样动作,最终呈现的表情似乎都远非自然。
……我脸上究竟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呢?
“今天——今天,我们分头进行取材,我只是碰巧来了海岸这里。很快就要回去了。”
在陷入那片蓝色之前,我及时地开口,让几乎消散的应变能力重回原处。
“是吗。那还真是巧。”他像是漫不经心般应了一句,又稍稍撇开视线,“东海林。”
“……”
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领神会般地,东海林浅鞠一躬,便转身走去——想必那是明屋疗养所的方向。
朝他远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许久,迹部才再度开口。
“让你害怕的家伙走了,现在可以放松点了吧。”
他看出了我的僵硬。可惜这种举措方向错误,没能直击痛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一次,他刚才棉絮般的身影浮于脑海。
物理上,我们处于一种尴尬的距离——既没有近到使人自在,又没有远到要再走近几步的程度。我的脚步黏在原地。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吗……?”
或许想要逃过他的洞察力永远是项难题。我顿了顿,决定走下他给的台阶。
“也许是因为东海林桑……”
“没有必要——那家伙只是考虑得过多而已。你不必太担心。”
“……”
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垂下目光。
“话说回来,我确实记得你。”他说,“——除了细节部分。你当时的职务是什么?”
……他不记得我的事了。
从他口中逸出的言语正蘸着墨水,一笔笔地划去我此前在酒店顶楼浴场门口的一个又一个猜测。不知为何,越是切身感受到他“失去记忆”这件事的真实,我就越是忐忑起来。
“我是……”我迟疑着答道,“……我是运营委员。”
“是吗。运营委员吗。”
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试着回忆,却并没有更多突破。大概我们之间的尴尬距离终于开始散发强烈的违和感,他选择为我着想,将身体稍微侧回海面的方向。
“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
“……是说所谓‘失忆’的事吗?”
“既然签了保密协议,这种程度是必然的吧。”
“可是,这听起来太不真实了。”
想要解开心中的谜团,我忍不住追问。
“K——迹部桑,到底是怎么‘失忆’的?”
“……”
他微微转回脸来,短暂地瞥视我一眼。
“……是车祸。”
“什么——车祸?!”
“在空旷路段被后车追尾。”他用平稳的声音说着,“脑震荡,踝骨骨裂。”
这些字词从空中坠下来,让我几乎冷汗直冒。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为何能以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这些话——这个话题与我们仍在相处时的相差太远了。
“我不明白——这件事根本没有见报,甚至没有出现在任何社交媒体平台上。”我紧追一步,“这真的不是为了搪塞我才提前编好的吗?”
“这当然需要人出面摆平。”他说,“只不过,你所看到的就是暂时无法挽回的部分。”
“就算是这样……但为什么要——”
“你想问为什么要告诉你?”
仿佛早已猜到我的疑问,他再次转回脸来,有几缕发丝以陌生的角度垂下,随他的动作前后轻轻摆动。
“事实上,没什么理由。这差不多只是对东海林那家伙的反抗罢了。”他淡淡地说着,“还是说,你打算就这样把这件事写到你那本杂志上?”
“怎么会……”
我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当成素材的心思,或许这点他不会知道。但忽然,我们之间不够近也不够远的距离隐约有了答案——我重新望向他笔直站立的侧影。
“所以,是因为脚踝的缘故才……”
“算是吧。”
他打断了我,似乎并不想在这件事上透露更多。但一部分谜团已经拨云见日——无论是先前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的那张躺椅,还是方才平稳克制的步伐,都已明晰地暗示了他不愿展露的伤势。
一片一片地,我拼凑着散落四处的事实。
“……我忘记了一些事。”
他的声音猝然响起。我如梦方醒,连忙重新聚焦视线。
“虽然目前看来影响不大,但毕竟还有一些事没想起来,也不排除其中有重要信息的可能性。”他望向海面,“所以,暂时待在这里是对我来说的最佳选择。”
“嗯。我会保密的。”
在确定他记忆中的我已几乎消散殆尽后,我隐约感到一丝安心——听起来,他只是感到寂寞,而我大概是他近期唯一成功攥住的倾诉对象。
如果他在这种处境下需要帮助,或许我也能做到。我鼓起勇气。
“我能帮到……迹部桑吗?”
然而,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当然用不着。”
“什么……?”
“这里每天都有医生协助治疗,我想他们应该比你更专业。”仿佛叹息般,他的肩膀起伏了一次,“不过,至少你有这份心。我心领了。”
“……”
最终,我只能得到一些残片。他的身影从天而降,就这样横亘在我迷蒙的前路上,却又遮遮掩掩,只露出六七分原貌,还半是强行地留下躲躲闪闪的线索——简直如同引诱我调查事件真正始末的邀请函。
而我只能退却。
“……希望,迹部桑,的记忆能尽早恢复。”
时间已过去许久,我低下头。
“我的取材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得先去其他地方了。”
“……”
他没有接话。
“需要我把东海林桑叫回来吗?”
“先等等。”
不知为何,他转回身来。
“在走之前,让我们先把你的事搞清楚。”
“什……”
“你的事——你到底隐瞒了些什么。”他说,“镜见。”
顷刻间,宛如某种预兆般,我的心跳沉重起来。耳中,海浪的声音突然放大,与心跳声相互竞争,彼此抢夺着存在感。
“差不多十年没见过面,我却仍认得出你。”他说,“并且,不止面熟的程度——为什么我能如此笃定地叫出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本能地答。
我明明已经变了许多。
“我查了自己这些年来各个社交平台的相册和聊天记录——它们也确实帮我回想起了以前的某些事——但,所有文字或影像记录里,你都没有出现过。”
“……”
我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想要逃跑。
可他只是站在原处,就那样牢牢盯着我的眼睛。
“不光如此,除了你的名字和脸以外,我几乎想不起我们之间的任何交流。这很蹊跷,不是吗。”
“……我……”
“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停了一小会儿。
“向我解释,为何我记忆中关于你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