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知死活行动的前因后果,沈染星尚未问清楚,就被拉来干活儿了。
地点在一处山洞中,入口处是三块巨石搭成的门框,门上刻着“驯妖室”三字,边上有一人把守。
洞内幽深,分作里外三层,各个角落皆放置火盆照明。
第一层湿冷的石壁上嵌满铁笼,每一只笼中都囚着虚弱的小妖,偶尔传来低低的啜泣,或是痛苦的呻吟。
沈染星与任芦枝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大盆清水。
虽然沈染星“失忆”了,但是对“谋杀”白尘烬此事,尤其热衷。
任芦枝对此很是满意,对她有问必答。
伏妖居是一所驯妖院,将买来的妖驯服后,再出售。
一般而言,控制妖的方式有两种:无妖核的小妖在后脑钉入妖钉,而有妖核的大妖,则在妖核烙上符文。
其中,妖钉有九个等级,妖的等级越高,用的妖钉等级也越高。
并非第一次便钉同等级妖钉,驯妖师会用低两个等级的,先适应,再换,替换两次,如果没死,就成功了。
她们要做的,就是清洗替换下来的妖钉,待下次使用。
“哐当!”
中午见过的壮汉,将一筒妖钉砸到桌面上,打断了两人对话。
壮汉名叫洪大林,仗着伏妖居东家亲弟弟这个身份,在院里横行霸道,从来不把其他人放眼里。
妖钉细长,青铜铸就的笔身上刻满扭曲的纹路,浸透了暗红血垢。
十多支妖钉歪斜地支在铁筒里,像一筒血淋淋的笔,晃动时发出粘腻的声响。
一股冲鼻的腥锈扑来,沈染星一阵反胃,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
生理饱受折磨,心理也感到一股不适。
驯妖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将妖物打到无反抗能力,再将妖钉刺入它们天灵盖,如此往复三回。
手段粗暴,所以起码有一半的妖,因耐不住折磨而死。
原书女主就是看不过去,才将引发了书中的一系列斗争。
任芦枝面容麻木,将妖钉倒入水中,一大盆清水,霎时间散开血色。
沈染星挪开视线。
洪大林往前迈了两步,靴底碾着砂石发出粗粝的声响。忽地顿住身形,脖颈一转,两道目光便黏糊糊地扒在了沈染星身上。
他思忖着,这小妞与平时有些不一样,性子似乎要软了不少。
沈染星不知缘由,脊背发凉,恶心感更强了。
仿佛有一道浑浊的目光,和盆中血水一样,粘腻,恶心,腥热,带着令人发怵的滞重感。
她扭头望去,却不见了任何人的身影。
她继续低头洗妖钉。
她的动作略显生涩,洗得不利落,浸在血泊中的手格外扎眼,十指纤纤,指尖泛着贝壳似的粉,掌心没有半点茧子。
任芦枝手指关节发白,有不少细碎伤口,与这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
“今晚动手吗?”
任芦枝手上动作不停,小声问道。
沈染星暂不回答,而是问:“他很强,我是怎么把他推下去的?”
原身也是厉害。
艺高人胆大,计划推战力极强的白尘烬入水,还推成功了!
但是……
要杀,好歹把人杀了啊!
不过杀不了也不怪她,毕竟原书中,白尘烬武力值高到不详。
能将他搞得那样狼狈,已是不易……
“你趁他不注意,先撒毒粉,再推下去的。”
“哪里来的毒粉。”
“里头二层就有,若是妖疯了,没用了,会用毒粉来杀它们。”
闻言,沈染星动作顿住,手上黏黏腻腻的,应该是脑浆混着血水的触感。
驯服不了,逼疯了,逼傻了,就毒杀。
难怪驯妖死亡率奇高,难怪这个世界人类和妖族对立会如此严重,难怪原书女主会看不下去。
沈染星收回发散的神思,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杀白尘烬?”
“因为……”任芦枝怯生生道,“我们看到了他裹在素帛下的皮肤。”
沈染星还欲再问,来了几人打断,他们同样放下几筒妖钉就走了。
桌上的水已浑浊不堪,放手下去,甚至看不见五指。
沈染星身后有一道山泉水,叮叮咚咚的,汇聚成一片流动的小潭。
两人一起端起脏水,往那处走。
沈染星趁机问道:“那皮肤是什么样的?”
任芦枝一听,惊恐摇头,差点打翻了水,并未回答。
似乎触发了什么禁制,直到换好了水,沈染星又问了两遍,任芦枝也不再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颤抖着洗妖钉,像个严重的帕金森患者。
她的精神肉眼可见的紧绷,再逼问下去,沈染星担心她会惊恐地大叫起来。
沈染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问。
原书中提到,原书女主萧霁雪见过白尘烬素帛下的模样,她觉得……很惊艳。
以至于萧霁雪对白尘烬的印象,更上一层。
怎么这姑娘被吓成这副模样?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沈染星脑海。
对于白尘烬而言,原书女主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包容度也不在同一个衡量体系。
素帛下的皮肤,原书女主看得,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看得。
想到此处,沈染星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那她岂不是……罪加一等?
这下好了,本来一个人发抖,现在变成了两人。
只是一个大抖,一个小抖。
更多的人从第二层的石门走出来,石室内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桌面上放满了妖钉。
筒里渗处的血水汇聚,流淌,在桌边滴落。
山洞内,里外三层分工明确。
一层摆放已驯服,待售的小妖,第二层关押待驯的小妖,第三层则是大妖的驯服场地,目前是白尘烬专属的地方。
沈染星又倒了一筒血淋淋的妖钉进盆里,哗啦啦声响中,夹杂着驯妖师们下班的快乐聊天。
“听说又有贵人送来大妖了。”
“谁去驯?”
“除了白尘烬,还有谁能驯?洪营真他妈掉钱眼里了。”
“白尘烬不是快淹死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去驯妖?和妖打起来时候,怕不是会直接被拍成肉饼,哈哈哈……”
“你他妈闭嘴吧,你忘记老邓了?你爱死死,别他妈的连累我……”
沈染星闻言,心凉了半截。
老邓何许人,她是知道的。
男人聚在一起,也很喜欢八卦,这一下午,沈染星听了不少次此人的名字。
老邓是伏妖居以前最好的驯妖师,扛把子,伏妖居东家洪营跟前的红人,大妖只有他能驯。
可就是这样一号人物,白尘烬说杀就杀。
缘由也并不复杂,一个月前,这位老邓不服白尘烬抢了自己的位置,处处给白尘烬使绊子。
白尘烬随手便杀了。
得力干将身亡,老东家并不责怪,还欣赏极了,甚至帮忙摆平了上门的衙门。
想到此处,沈染星看似平静,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要论身份实力,她比可怜的老邓低了大半截。
要论得罪白尘烬这事,她做的,可比老邓过分不只一星半点。
原身不仅看了他素帛下的皮肤。
还给他撒毒粉。
还推他入水。
她何止是得罪上了阎罗王,还在人家判桌上蹦迪了啊!
跳的还是带有挑衅意味的舞姿……
沈染星越想越恐惧,心脏怦怦直跳,震得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书中描写白尘烬报仇干脆、果断,从来不留隔夜仇。
她掐指一算……
很好,今晚就是死期。
于是,沈染星和任芦枝抖得一样厉害了。
两双手在盆中抖出了阵阵血色水波纹路,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太阳落了山,只余下些许闷热。
沈染星把活儿干完后,得知白尘烬还昏迷着。
不用任芦枝催,为了保住小命,她自己就马不停蹄地找了白尘烬。
伏妖居环境潮湿、拥挤,可格局还算清晰。
沈染星按照任芦枝给的路线,越过两条巷子,巷子变得旷阔了些。
再左转,走到尽头,找到了白尘烬房间。
窗户没关,沈染星往里看。
白尘烬一个人住,房间比她们的还要大上一倍不止,家具一应是新的,可见东家对他的重视。
此时,白尘烬却躺在地下,桌子遮去了上半身。
东家看重他,其他人可不待见他。
他一来,便打破伏妖居的平衡,资源大多倾斜在他身上,他也不负东家所望,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无论是眼红,还是利益受损,都让伏妖居其他驯妖师仇视他,意图打压他。
短短半日内,沈染星已经听说不少关于他的,或愤懑、或幸灾乐祸、或恐惧的话了。
一个个如此盼望着这恶魔不好过,就怕有一天,恶魔腻了这里,把他们一并消消乐,再离开。
淦!
沈染星突然想到,“他们”里面,包含她!
她一阵头疼,不再瞎想。
转到门外,她发现房门也没关,叫了两声,见没人应,她便进去了。
白尘烬静静躺在地上,从眼下开始,缠绕着素帛,一圈又一圈,一直没入领口。
小臂、手腕到指根,也都缠绕着素帛。
沈染星跪在他身侧,轻轻拍了他肩膀,还探了鼻息,发现他没了意识,也没了呼吸。
甚至连胸廓起伏都没了。
可他作为武力天花板,原书重要角色,不可能就此领了盒饭。
无论她救不救,他都不会死。
她尝试救一下,还能落得个人情。
计划非常完美。
沈染星开始施救。
白尘烬口鼻素帛湿了水,会阻碍呼吸,沈染星按住他的额头,给他松开口鼻的素帛。
本以为这素帛缠得如此严丝合缝,需要废一番功夫。
意料之外的,她轻轻一扯就松开了。
松开后,她在高挺的鼻下一探,还是没探到呼吸。
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不就来了吗!
沈染星一手捏着白尘烬下颌,一手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俯身,朝着他薄唇凑过去。
此时,掌心传来一阵痒意。
沈染星心脏重重一跳,如果她没猜错,那是长睫扫过的触感……
她的手缓缓移开,冷不丁撞进了一双雾蒙蒙的灰蓝色眼眸。
霎那间,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距离太近,白尘烬的眼神锐利、冰冷、毫无温度,像在审视猎物或者……死物。
不好,他该不会是误会她要非礼他吧?!
想要解释,可沈染星仿佛被这眼神定住,无法逃脱,大脑一片空白。
“我……”
强烈的压迫感之下,她根本无法顺利说话。
紧接着,死亡气息逼近,她的求生欲爆炸,一股再不说出来,就要身首异处的激烈情绪推动之下,她话不用经过脑子,一溜而出。
“我是在救你!担心你缺氧,所以想要帮你把空气吹进去。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但是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尽管问,我一定毕恭毕敬给你回答!”
在她的一阵疯狂输出后,空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白尘烬嘴唇偏薄,颜色浅淡,嘴角紧抿。
他抿嘴了!
他不高兴了!
要杀人吗?
沈染星忽地发现,她还靠得他很近,甚至还看了他本该在素帛底下的唇!
她慌忙直起身:“我……”
话还未说完,后脖颈出一冰,沉重力道一压,她被按了回去……
霎时间,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三掌距离。
白尘烬的手覆在她后脖颈上。
他掌心素帛的触感略显粗糙,指尖冰凉,贴在她的肌肤上,冰冷的温度不断自皮肤渗透而入。
沈染星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冰冷指尖在她后脖颈处游走,力道不轻不重,速度不急不徐,宛若一把出鞘的薄刃,贴着肌肤缓缓游移,只需稍加施力,就能轻易刺穿那层温热的血肉。
沈染星呼吸急促,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危险的手上。
然后,她发现了他的意图。
他在丈量脊椎的间隙,来来回回地在前两块徘徊……
仿佛在思考,哪一块最合适下手。
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激得沈染星浑身汗毛炸起。
当他再次按到第二截脊椎时,她终是抵不住。
在心中嘀咕一句:欸欸欸,别这样!
而后,顺着力道往下一躲。
这么一躲,她即刻后悔了。
因为这下两人的脸更近了,才两掌不到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