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收工比以往早10分钟,苏芮铭换上自己的衣服,单肩背着松垮的书包,缓步从大门走出。
距离最近的一班公交到站还有20分钟,他和同事挥手告别后,站在街边,静静地看着已经有些空荡的街道。
北方8月底的夜晚,晚风已经有些寒凉,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两侧店铺的招牌还幽幽地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八九点时热闹的街道仿佛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苏芮铭伸手从兜里掏出糖果,从里面挑出一颗橘黄色的,慢条斯理地剥开包装纸,把糖果放进了嘴里。
味道还是发苦。
“你怎么在这儿?”一只手轻轻地拽了拽他垂下来的书包肩带。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苏芮铭愕然回头,牙齿无意识地咬碎了口腔里的硬糖,又酸又甜的橙子味瞬间盈满口腔,甜丝丝的味道明目张胆地在味蕾上缠绕。
“你怎么……在这?”苏芮铭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学我说话?”陈记笑了笑,嘴角荡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还以为你会从后街出来,看来是我餐饮动线没学好。”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陈记接着说,“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啊,苏芮铭。”
“找我?”苏芮铭微垂着眸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空荡的夜晚有轻微颤抖,“为什么……找我?”
为什么呢?
陈记刚才在大厅的沙发上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如果早就打算停止这场单方面的喜欢,那么自己为什么又想来找他呢?
第一次无视爸妈的生意饭局出门找他,之后又在包厢里不那么礼貌地一口回绝了家庭聚会,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他下班。
这些行为的出现,都先于大脑权衡利弊的指令。
她的身体和行为更快地捕捉到了她自己真正的喜恶。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有些新鲜,甚至有些微妙的爽感。她迄今为止19年的人生,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是权衡利弊的。饭局她从来也不喜欢,但她每次都会摆出最礼貌的样子配合所有人。什么样的时间该做什么样的事情,怎样的选择对大局最有利,她一向都是最清楚的。
但是她忘了自己的感受。
在做每一个选择的时候,她都忽略掉了自己的感受。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影响力吗?
陈记想起了刘超,刘超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她三年,刘超那天发短信说感谢她。
她好像在此刻才真正地对那份感谢感同身受。
喜欢一个人,可以刺激你发现自己未知的一面。
苏芮铭不喜欢她又怎样。只有两天了,现在她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即使未来不会在一起又怎样,此刻她就想要见他。
“因为——”陈记翻开手机盖,打开世界时钟,在悉尼时间的指针指向零点的时候,举起手机对苏芮铭说,“生日快乐,苏芮铭。”
苏芮铭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彼此交叠延伸到路灯的光域范围之外。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陈记有些紧张。
苏芮铭该不会觉得自己有病吧,但她有什么办法,再跟随本心,她也没办法跟吕凌陈峰山提出自己12点之后再回家的诉求。
但是她又有些执拗地想当第一个对苏芮铭说生日快乐的人。
“谢谢你,陈记。”苏芮铭终于出声,声音有些暗哑,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陈记暗暗舒了一口气,说:“是有礼物的,不过得明天给你。”
“我……还有礼物?”
“有的,我可是花了很多心思的,”陈记笑着眨眨眼,“期待一下吧。”
两人气氛正好,郭旭扬退出俄罗斯方块的游戏界面,硬着头皮从拐角凑过来,说:“两位,打扰了。”
郭旭扬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对陈记说:“陈记,他们打电话说结束了,马上过来。”
苏芮铭低头看了眼时间,知道自己不合适呆在这里,开口说道:“公交也马上到了,那我先走了。”
苏芮铭背着包朝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他轻轻地抓起陈记的手腕,给她的手里塞了一把硬糖,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陈记说。
陈记站在原地,看着苏芮铭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铭哥给你什么东西啊?”郭旭扬凑过来问。
“糖果。”
“好吃吗?给我吃一颗。”
“你做梦吧,我的糖果。”
“真抠,也不知道刘超喜欢你什么。”
“收起你酸溜溜的语气,郭旭扬同学。”陈记把糖塞回包里,随口说道。
“你还需要我当信使吗?”
“不需要了,我准备当自己的信使。”陈记语气轻松。
没过一会儿,吕凌和陈峰山他们就从街口走了过来,三家人打了个招呼,各自各车,各回各家。
陈记刚坐上车,低头正在摸索安全带的扣,就听见吕凌问:“你今天跟以前挺不一样的。”
陈记手一顿,说:“是么?哪儿不一样了?”
“你以前不会顶撞长辈的,尤其是不熟悉的长辈。”
“可能我上大学了吧,总是长大一点了。”陈记还在摸索安全扣。
“我倒觉得你这样是变小了,”吕凌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这样挺好的。”
“什么?”陈记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妈妈说,你这样才像个小孩样儿。”陈峰山插嘴道。
陈记没有接话。
汽车慢慢启动,风从窗户的缝隙鱼贯而入,车里响起低低的轰鸣声。
吕凌的声音从前方副驾的位置,随着轰鸣声飘进了陈记的耳朵,她问:“你是认识那个黄头发的服务生吗?”
陈记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
耳边却响起“咔哒“一声,安全带终于扣上了。
陈记恍然清醒,她差点因为刚才的一点温情全盘托出。
她正了正神色,语气波澜不惊:“不认识。”
“瞧你为他说话了,以前你不会管这些事的。”吕凌轻描淡写地继续说。
“可能因为我上学期选修了社会学的课程,结课作业的主题是‘教育公平和分层’。我和同学走访了一些河北的农村。发现有很多人身不由己。”陈记淡淡地回应。
这回答太正确了,吕凌找不到一点可疑,她在前座点了点头,说:“确实是这样,是你钱阿姨说错了。”
“去年学校让干部支教,我是真的跑到山里学校呆了3个月,确实有很多孩子不容易,除了念书以外还要照顾家里的庄稼。”陈峰山附和道。
“嗯,小言你这么想是对的,但是妈妈要提醒你,少给自己找麻烦,知道吗?离那些人远一点,你现在是学生满腔热血的,以后进社会就知道了。”
陈记没有搭话,陈峰山接着说:“小言你妈妈说得对,我和你妈见过太多人了。你有这样善良的心思是对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知道吗?”
“像小语,你高中同学,大学同学,还有郭旭扬,你们的道路是一致的,他们会帮你越走越远,这种就是值得接触的。”吕凌接过陈峰山的话继续说。
低鸣的风声和吕凌陈峰山的谆谆教导混合着,进攻着她的耳膜,频率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她侧头咬着牙望着窗外,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窗外却只闪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陈记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变糟糕了,头也开始疼起来。
“小言?”吕凌又问道。
陈记放弃说出任何自己的想法,瓮声瓮气地回了句:“知道了。”
吕凌见陈记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车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低沉的轰鸣声。
陈记低头从包里翻出苏芮铭给的糖果,剥开包装,往嘴里塞了一颗,头靠在椅背微阖双眼。
嗯,这颗是水蜜桃味的。
甜味在舌尖化开,陈记才觉得好受一点。
一家人到家的时候已经11点了,陈记洗了个澡就回了房间。
她把整理好的卷子分类装订好,接着放进文档袋里,才转身爬上了床。
她翻开手机盖,打开通讯录,放到“小金毛”的界面。接着盯着屏幕左上方的时间,在0点的时候,陈记准时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很快被对方接起,陈记说:“生日快乐,苏芮铭。”
“谢谢你,陈记。”苏芮铭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很珍重,在黑夜里有些过分温柔了。
“你到家了吗?”苏芮铭又问。
“到了,你呢?”
“我也到家了。”
“苏芮铭。”陈记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陈记捂着手机听筒,拉远了吸了吸鼻子,才继续说,“我就是想说,我是代表南半球和北半球,整个地球,奥不,整个宇宙,对你说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混着刺啦的电流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像在她耳边的轻声呢喃。
“嗯,谢谢你,宇宙大使。”苏芮铭的声音带着未尽的笑意。
陈记也握着手机笑了,说:“晚安,明天见。”
“晚安,明天见。”
很多天了,他们终于又能说出“明天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