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陈记后半程吃得心不在焉。
她夹了几筷子菜,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喉咙像被巨石堵住,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滚。
这种感觉常常在她感到委屈的时候产生,但是如今,她却为了苏芮铭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委屈,心疼,还有一丝愤怒。
她不想让别人认为苏芮铭不好。
她想起了苏芮铭家门口的那一条小路,野草从砖石缝隙顽强地钻出,在烈日中,在疾风中坚韧顽强的生存。
陈记不太想在这个包厢呆下去了。终于在某个话题间隙,她用去洗手间的由头走出包间。
一路上,她认真分辨每一位遇到的服务生。
可是苏芮铭并不在其中。
她走出大厅,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红色的招聘牌子,上面写——诚招服务生,包吃包住,一个月800块。
800块,这顿饭估计都不止800块。
她觉得什么东西堵着嗓子眼,像有口气憋着似的,奔跑着从前街绕到了后街。后街临着一条宽度不到10m的沟渠,沟渠两侧阵列着两排柳树,路灯并不明亮,柳树柔软的枝条剪影摇曳在晚风中。
几对情侣零散地在河边散步,一个服务生穿着的人也没看到。
陈记站在后街,自嘲地笑了笑。
找苏芮铭干什么,她又能做什么。
陈记看着黝黑的沟渠,觉得自己的心情烂透了。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喜欢的人她也不能喜欢,现在她连为喜欢的人据理力争的勇气都没有。
朱耀祖那个小屁孩才是最应该道歉的人,但是他却得意洋洋地享受着父母的直白的偏袒,孤身长大的小孩却得被迫接受别人高傲地批判。
郭旭扬之前说自己是胆小鬼,其实她才是胆小鬼。
“吃糖吗?”一个很低很轻的声音突然响在她耳边。
距离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只隔了5天,她却觉得这个声音有种远方传来的缥缈感。
她缓慢地转身,看见苏芮铭正温和地望着她,摊开的掌心上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硬糖。
很奇怪,自从她喜欢上苏芮铭,她就常常觉得苏芮铭的气质是温和内敛的,她以前为什么会觉得苏芮铭是冷的呢。
就像此时,他眉眼舒展,漆黑的眸子里映射着细碎的灯光,正专注而认真地望着她。这样的目光怎么会是冷的呢。
她心底泛酸,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伸手从苏芮铭的掌心里捏出一颗黄色包装纸的糖,她的指尖很快很轻地点过苏芮铭的掌心,说:“吃的,谢谢你。”
苏芮铭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收起五指,手攥着糖揣进兜里。
“哪里来得糖?”陈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爽的橙子味慢慢溢满在口腔,胃舒服了很多。
“餐厅用来哄小朋友开心的,我们兜里都会备一点。”
“你们餐厅还挺贴心的。”陈记口腔里含着糖,声音有些囫囵。
“嗯,”苏芮铭轻声问,“所以你心情好点了吗?”
陈记偏头望向苏芮铭,四目相对,心里又酸又甜。
“好点了。”陈记笑了笑,她没有解释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不好,苏芮铭也没有问。
“再给我一颗吧。”陈记接着说。
苏芮铭把手伸出兜里,摊开掌心。陈记低着头凑过去,认真地挑选了一颗粉色包装的硬糖,拿起后又放下了,还是捏起了一颗橙子味的硬糖。
陈记的脸凑得很近,近到苏芮铭的掌心能感到陈记清浅的呼吸,轻轻柔柔的,又有些痒。
陈记挑完糖后站直了身子,苏芮铭也把手揣回了兜里。
“给你。”陈记走到面朝苏芮铭的位置,伸手轻轻地抬起苏芮铭的手腕,把那颗橙子味的硬糖放在他的掌心。
苏芮铭垂眸看着陈记的眼睛,她离他这么近,昏黄的灯光在她的眸子里闪烁,像两颗漂亮的水晶珠子。
陈记重新退回他身侧的位置,苏芮铭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借花献佛,苏芮铭,你心情好点了吗?”陈记的声音在夜色中很柔和,又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水果味。
苏芮铭弯起嘴角笑了笑,说:“好了。”
他开始认真感受着口腔里酸甜的橙子味。
他想,刚才她也是吃得橙子味的硬糖,原来橙子味的硬糖这么好吃。
其实他的心情没有很糟糕,包间里的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今天的事算是小事了,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再习惯,心情也总不会是好的。
以前没人注意到他的情绪,他也就默认自己没有情绪了。
原来他还是有点不开心的。
但,此刻他开心了。
“你几点下班?”陈记出声询问。
“10点。”
回答完时间后,苏芮铭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两人面朝着沟渠静静地站立着,微风轻拂,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溢满在口腔里酸甜的橙子味。
“陈记!”郭旭扬的声音忽地从后街街口传来。
陈记和苏芮铭一起偏头朝街口望去。
郭旭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铭哥好。”苏芮铭点头回应。
他又对着陈记说:“你太久没回来,你爸妈都准备出来找你了。硬是被我拦下了。”
说完,他又侧头飞速瞥了眼苏芮铭。
那意思不言而喻,陈记也没多紧张,她问:“他们饭吃得怎么样了?”
“基本结束,准备散场了。”
“那我们回去吧,”陈记跟着郭旭扬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身对苏芮铭说,“苏芮铭,糖很甜,谢谢你。”
苏芮铭站在原地,昏黄的灯光斜落在他的身上,他目送着陈记和郭旭扬的背影逐渐远去,眼看着他们从昏暗的后街拐向明亮的主街道。
他们模模糊糊的对话顺着晚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我妈刚才也帮着拦住了你妈。”
“有你妈和我妈在,气氛不可能尴尬。”
是的,郭旭扬和她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爸妈彼此相识,他们的道路明亮灿烂。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贪心地打扰她的生活,但他还是忍不住。
刚才陈记在大门口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她的情绪看着很低落,他知道她不喜欢这种饭局,他有些担心地跟上去,却见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后街。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起脚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又想起五天前,他在书城给陈记挑礼物,却在抱着书本走出书城的时候,看到了茶室玻璃窗内侧的陈记和郭旭扬。
那天早上,陈记应该刚刚退烧,她正专注地望着郭旭扬,郭旭扬在认真地诉说着些什么。
他当时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对自己说——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幸运地和她相处了两个月了。
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她值得所有美好的事物或者人。
但他不是。他跟美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到这里,苏芮铭又从兜里掏出一颗橙子味的硬糖,他剥开糖纸塞到嘴里,却觉得糖果发苦。
奇怪,明明是一个味道,为什么会发苦呢。
——
陈记和郭旭扬跑回了包厢。
吕凌问:“去哪里了?大晚上的不见人影。”
“我看后街有条小河,挺好看的,就过去走了走。”陈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陈记这些年的信誉指数太高了,吕凌和陈峰山立刻就相信了。
赵梅提议三家人再去路口KTV唱个歌,郭旭扬在陈记边上小声吐槽:“我妈劲儿真大。”
吕凌他们也跟着附和,陈记偏头对着郭旭扬也低声吐槽了句:“我妈劲儿也不小。”
陈记翻开手机盖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8点半了,还有一个半小时苏芮铭就下班了。
她开口问:“咱们准备唱到几点?”
“唱两个小时,10点半吧。”吕凌也看了下手机,随口答道。
“爸妈,我刚才吹了点冷风,嗓子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反正都在一条街。”陈记说。
其实陈记现在讲这个话是有点不礼貌的,但是她今天本来就不太愉快,她没办法再高高兴兴地和朱耀祖一家在KTV里唱歌。
吕凌和陈峰山知道,陈记从小到大都讨厌唱歌,也不准备勉强她,只是开口说:“你跟着一起过去,坐在旁边不唱就好了,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没意思。”
“没事,阿姨,我也不去了。我在这里陪陈记。快开学了,她回北京我回上海,我们得对一下英语学习计划。”郭旭扬开口就来。
吕凌和赵梅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回了句“好的”。朱耀祖爸妈也用视线左右打量着陈记和郭旭扬。
陈记懒得解释,站在一旁没出声。
朱耀祖心说,这两人果然是书呆子,KTV多好玩啊,非得大晚上留在餐厅讨论学习计划。
吕凌和赵梅她们离开餐厅后,陈记和郭旭扬才完全放松下来。
他们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两个人背抵着柔软的沙发背,陈记说:“谢了。”
“你要等铭哥?”郭旭扬问得很直白。
“是的。”陈记觉得对郭旭扬没什么好瞒的。
“你喜欢铭哥。”郭旭扬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喜欢。”陈记回答得很迅速。
莫名地,自从上次郭旭扬跟她坦白完刘超的事情后,陈记觉得这人变得值得信任了。
“看你的状态,进展并不顺利,不然也不会让我给铭哥卷子,”郭旭扬老神在在地说,“说实话——”
陈记微阖着双眼,并没有接上他的话头。
郭旭扬在心里暗骂陈记还是这么能让他不痛快。
陈记感觉到郭旭扬气息的凝滞,或许是因为郭旭扬今晚表现得还不错,陈记大发慈悲地开口接了话头:“说实话什么?”
郭旭扬满意地开口道:“看你这么不顺利,我竟然有点开心。终于轮到你吃瘪了。”
陈记无语,她真不应该“良心发现”。
陈记对着郭旭扬扯着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说:“郭旭扬,我知道你喜欢谁。比起我吃瘪,你是真命苦。”
郭旭扬警惕地看向陈记,声量提高地说:“你闭嘴,最好什么也别说出来。”
“我不会说的,”陈记抿着嘴唇,手指在空中从嘴角左侧滑向右侧,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只要你配合组织行动。”
“行了,”郭旭扬靠回沙发背,说,“我们算是互相有对方把柄了,做朋友还是敌人?”
“我选朋友,你呢?”陈记笑着说。
“我也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