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芮铭和陈记并肩坐着,他扭头望向陈记,陈记也认真地望着他。
陈记的眼睛又黑又亮,他想,陈记现在的眸子里映照的一定是翠绿的葡萄藤和……他。
她在认真地祝福他。
苏芮铭原本以为,在分离的这一天,他会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因为从见陈记的第一眼开始,他每天都在心中演练分别。
他们是注定不会走在一起的。
可明明已经演练了那么多遍,他还是舍不得。
如果他们能不分离就好了。
厂区的上班音乐突然响起,苏芮铭如梦初醒。
不,他们必须分开。她应该毫无顾忌地飞得更高更远。
苏芮铭攥着本子的手指紧了紧,小心地把本子放回袋子里。接着扭身把自己带的东西递给陈记。
“这是什么?”陈记愣了一下,打开袋子,看见里面有一个小木盒和一本书。
陈记捧出小木盒,轻轻打开金属锁扣,里面是一个已经拼接完整的斗拱。
陈记伸手把它拿了出来,每一处边角都被打磨出了一个小弧度,每一个部件都被细心地上好了光滑的清漆。
陈记有些惊喜,说:“是上次我们一起做得斗拱!”
“嗯,”苏芮铭也勾起嘴角笑了,“我们一起做的斗拱。”
“真好看,”陈记举着斗拱左看右看,“其实是你做的啦,我负责看。”
“这个是什么?”陈记把袋子里的书拿出来。姜黄色的大开本,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图像中国建筑史》
陈记盯着黄色的书皮,说不出话来。
这本她本来打算回学校就买,一本要近100块。对于苏芮铭来说,这不算是个小数目。陈记不知道苏芮铭在网吧看店一天的收入是多少,不知道苏芮铭在35度的高温下穿着厚重的玩偶服的收入是多少,也不知道苏芮铭在餐厅里当服务生一天的收入是多少。
但她模模糊糊记得那家餐厅贴的招聘广告,招包吃包住的服务生一个月800块。苏芮铭应该只是暑期晚上的兼职,那么他端一晚上盘子能赚多少钱?有20块吗?
如果按照20块计算,那么100块的书需要端5天的盘子,这五天或许他会遇到不止一个像朱耀祖这样喜欢刁难人的客人。
她以前从没有想过此类问题,也从不会在金钱的事情上换算劳动力,她想买什么就买了,吕凌和陈峰山从不会在金钱方面吝啬她。
或许是陈记低着头久久没有言语,苏芮铭有些慌,他轻声说:“这个礼物你不喜欢吗?”
陈记低着头,抿了抿嘴唇,强压下从心脏往上冲的酸意,低低地说了一句:“喜欢,很喜欢。”
说完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苏芮铭,语气很缓很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苏芮铭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他笑着说:“喜欢就好。”
“为什么送我这个?”陈记轻轻地抚了抚姜黄色的书皮。
“答师礼,”苏芮铭轻笑一声,目光有些狡黠,“谢谢陈老师。”
陈记觉得眼角和鼻翼又开始泛酸,她忙移开目光,说:“谢谢,我非常喜欢。”
广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上班的人,原本安静的花园变得有些嘈杂,阳光依旧温和透亮,可是他们却知道不能再一起呆下去了。
小镇太小了。
陈记把书本和木盒子小心翼翼地装回袋子,她站起身来,说:“谢谢你,我今天也很开心,认识你也很开心。我……得走了。”
苏芮铭站起身,说:“再见,陈记。”
“再见,苏芮铭。”
陈记提着沉甸甸的袋子,顺着葡萄藤架子背对着苏芮铭往前走。
阳光穿过翠绿的葡萄藤,斑驳的光影在她的身影上跳动,苏芮铭就这么在原地站着,看着她越走越远。
直到陈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苏芮铭才移开目光。
他低头看到了陈记的礼物,还有那一个还没来及的吃的蛋糕。
关于生日,他只告诉了陈记一部分。
比如9岁之前他其实每年都会过生日,但是从6岁开始,每年的生日苏成才基本都不在家。
他总能听到母亲握着电话撕心裂肺地嚎叫质问——苏成才,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儿子生日电话都不打一个回来,你是不是外面有狐狸精了。
苏成才一开始会解释,后来就不解释了,母亲就会抱着他痛哭,反复说自己命苦。其实这样的事情平常也会发生,但是在他生日这天,还有在母亲生日那天,争吵和控诉会更加激烈。
8岁生日的时候,苏成才总算回家了。他头顶喷着摩斯,头发梳得光溜,镇里人人都说苏成才在南边赚了大钱,要回来接他们娘两享福。
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梳妆打扮,变回了以前那个温柔的母亲,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迎来新生活了,她的丈夫将会带她去南边享福。
母亲牵着苏芮铭的手,在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激动地在站台等着自己的丈夫。
他们时而盯着那根笔直的伸展到远方的铁轨,时而看着站台柱子上挂着的大钟表。
苏芮铭觉得他似乎都能听到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缓慢有力的“滴答”声是一家人团聚的倒计时。
终于,火车的鸣笛声自远方响起,那个像巨龙一样蜿蜒的庞然大物越来越近,它从他们的眼前滑过,在广播声中停了下来。
他的母亲拽着他的手,跑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终于在父亲的那节车厢门口停了下了。
母亲松开他的手,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又一个下来的人。
苏芮铭手腕发疼,但他不在意,他也瞪大双眼,期待着见到他许久未见的父亲,尽管他知道其实他都想不起来父亲什么样了。
终于,苏成才从车厢里下来了,提着一个小的箱子。
苏芮铭想,里面一定有给他带的礼物,今天是他的生日,父亲一定是因为他的生日才回来的。
他的母亲眼里浸满泪水,她伸开双臂想要拥抱她阔别已久的丈夫。
但是苏成才一脸厌恶地推开了她。那么坚决,没有一丝犹豫,像推开一个突然冲过来乞讨的乞丐。
但是他的母亲恍然未觉,抹着眼泪把他推到苏成才的面前,说:“快叫爸爸。”
苏芮铭张了张嘴,不知怎地,那两个字始终没说出来。
苏成才不在意地摆摆手,说:“回去。”
他们回到家里,苏成才喝了一杯母亲倒得水,没有任何铺垫地开门见山:“这次回来,我是为了办离婚的。房子当初我买的,也不问你要了,留给你和小铭,但家里存款我得拿走。”
母亲不可置信,像被囚禁很久的困兽,扯着苏成才的衣服嘶吼质问,混乱中放在桌子上的蛋糕被扫到了地上。
奶油玫瑰花被砸得稀巴烂,死死地黏在地上。他最亲的两个人在他的耳边互相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对方。
就在那天,他8岁生日那天。
后来,两人终究还是离婚了。办理手续的时候,父亲甚至只是住在招待所里,办完后他就走了,没有一丝留恋。
母亲前几年一直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突然变得困难起来。
母亲不得不出去找工作,但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外面的世界,母亲的工作很不顺利。
这个时候她就会对苏芮铭说:“都怪你,都是因为要在家照顾你,所以南边的狐狸精乘虚而入了,哈哈哈,还给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都怪你,现在又因为你我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母亲又总是会这样发泄一通后,哭着抱着他,说:“妈妈说错了。”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过了一年。
终于在9岁生日的那天,母亲也去南边了。他不知道母亲去干什么了,但是母亲再也没回来,就连给舅舅的生活费都在两年后断掉了。
再后来,在他15岁生日的时候,苏成才回来了,爷爷却走了。
对他来说,生日就像一个诅咒,他觉得他给他过生日的人都会离开他。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爷爷,都会离开他。
苏芮铭从不愿意袁哥紫心丽姐张奶奶他们给他过生日。
因为他的生日,意味着分离。
但是陈记,陈记她是注定会跟他分离的。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许他拼劲全力的终点就是陈记的起点。
原本就不是在一条道路上的人,短暂的相遇就当是命运给他额外的奖励了。
他会注视着她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范围外。
就这样吧,已经很好了,他很满意了。
他低头攥着档案袋,反复地深呼吸。
忽地,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一双脚踏着斑驳的阳光离他越来越近,苏芮铭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发现已经离开的陈记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鬓角渗出细密的汗水,眸子在阳光下透着晶润的光芒。
他听见她说。
“苏芮铭,考到北京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