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嘈杂拥挤,生鲜区弥漫着一股臭鱼味儿。
“老伯,小河鱼怎么卖?”云柳蹲在大红塑料盆旁,指着角落里的一桶小鱼问。
正低头在腰包里数零钱的老伯闻声抬眼,瞥了云柳一眼,先给客人结了账。
见老伯得空,云柳扬起笑容,再次大声重复:“伯伯,这个鱼,怎么卖?”
声音清甜,吐字方正,在一众语速极快的墨州方言中格外不同。
“小妹,你莫开玩笑咯。”头发花白的老伯脸上褶皱堆积,露出一口缺了两颗的老烟牙。
云柳摆手道:“不是,我真要买,伯伯,你跟我说说价钱。”
老伯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所幸又来了客人要挑鱼。
“小妹,看你是学生娃,不知道吧?小鱼喂罗罗鸟,人要吃啊,买大的。”老伯指了指盆里翻滚的大白鱼。
云柳低下头,错开其他人的视线,维持着笑容道:“我就要小的,三块钱买一斤,可以吗?”
有客人挑好了一只,老伯忙起身,弯腰帮忙撑袋子。
云柳又等了一会儿。
“小鱼,不好吃。”老伯眯眼盯着手上的杆称说。
“我有用。”云柳说。
“四斤八两,一条好肥鱼,数也吉利,老板给二十五就可以。”说完,老伯又朝黑色塑料袋里舀了几捧水,这才递给客人。
等忙完了,见云柳还眼巴巴蹲在那,老伯笑了一下,说:“好咯,给你咯,三块就三块。”
拎着一青一黑两袋子菜,云柳心满意足往市场出口走。
“嗳!云柳!”一道活泼的女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云柳循声望去,只见马尾辫在空中左右摇晃出残影,不远处的少女笑出一口大白牙。
“快过来,云柳。”林陶笑着朝她招手,连带上半身一起晃动,十分用力。
云柳盯着她的马尾,迟疑了几秒,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喏,给你,我妈留给你的。”
一个大红塑料袋递到云柳面前,颜色不透明,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知道鼓鼓囊囊的。
见云柳依旧一副好脾气微笑,却岿然不动的模样,林陶主动把袋子交到她手上,说:“是昨天没卖完的菜,不是很新鲜了,但可以吃,我家天天吃。”
云柳表情怔松了一瞬,随即扭身去够单肩斜挎着的书包。
手已经伸进拉链里面了,却被林陶隔着校服抓住了手腕。
“你别掏了,不要钱,我们是朋友。”林陶说。
云柳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我买了菜,你再给我,我吃不完。”
林陶状似不经意瞥了眼她手里两个小小的袋子,“你把菜放在阴凉的地方,里边的南瓜、洋葱、玉米这些能放好几天呢,拿着吧,昨天剩多了,我们家也吃不完,你不要,就只能拿去喂鸡,或者扔了。”
她绕到云柳身后,捻着校服外套,提溜出她的手,帮她拉上了书包拉链。
完事了十分满意地拍了拍书包。
“行了,赶紧回家做饭吧,多吃点啊,长身体呢。”
云柳手中的颜色又增加了一种。
手上的东西很重,心里的更重,她也说不清心里具体是什么感觉。
不过,正常来说得先道个谢吧?
于是她道了,把自己说脸红了。
林陶又是一阵笑,马尾辫荡啊荡,大白牙晃眼得很。
云柳赶忙溜了。
从菜市场回家,云柳要走过一段沿江路。
路旁种着绿化树,再往下就是长江的分支的分支。
隔着树叶看过去,不算宽的河也很像海。
云柳每每路过这里,都会忍不住朝河里看看。
其实看来看去河面都一样脏,但她就是忍不住看。
今天也一样,浑浊的河水上星星点点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儿,尤其是靠近岸边,污染最严重。
而在这种情况下,岸边碎石上依旧坐着钓鱼的、接吻的,滩涂上还有手拉手散步的,忽略背景的话,倒像是滨江公园那么回事儿。
这算什么,臭味相投?
云柳把自己想乐了,叹息般摇了摇头。
这就是郊区的娱乐活动啊,哪怕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墨州郊区。
虽然这郊区太郊了点,再走几步就到隔壁市了。
一路走到回家的小道口,拢共花了十分钟时间。
“云柳,刚放学呢?”
秋日傍晚凉爽,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
“嚯哟,买这么多菜?要招待朋友吧。”梅英笑着敲了几下碗,抖落筷子尖粘的米粒儿,“真好啊,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好多朋友啊,同学啊,都爱约着去谁家里玩。”
“妈,真的吗?”没等云柳回话,梅英的小儿子沈林率先疑惑地问,“我怎么没看见,你现在没朋友了吗?”
坐在他边上的沈宏喷出一口饭,用筷子头重重敲了一下沈林的脑袋,“傻小子,胡说什么呢。”
“爸,我又不是碗,敲我干什么。”沈林不高兴了。
“我看你比碗还欠收拾。”
梅英还在瞪他,沈林抱着碗不敢说话了,无声嘟囔了几个字,缩着肩膀继续扒饭。
“梅婶,那我先走了。”云柳憋着快要咕嘟出喉咙的笑,只翘起嘴角说道。
梅英瞬间换了副和善的表情,向上朝云柳点了几下头,说:“嗳,快回去吧。”
往常要是沈林也在,梅英总会拉着云柳不放。
先夸她懂事,学习好,叫沈林把姐姐当榜样,好好学习,然后问云柳周末有没有空来给沈林辅导一下之类的。
但今天好像轻易就放过了云柳。
沿着笔直的水泥路走到自家院子前,门外两株矮木樨已经开始散发香气,绿油油的叶子在和青苔一起印在斑驳的墙皮上。
云柳不爱锁院子门,反正院子里荒草丛生,没谁会来光顾,省去开两道门的麻烦。
右手上垂落的塑料袋子与半人高的枯草刮擦,发出“唰唰”声响。
等会儿把小鱼炸一炸,撒上盐和辣椒,看份量能有一大碗,卖鱼的老伯多给了她一些,再算上林陶给的菜,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用花钱了。
云柳边想着,边改为双手拎在腿前,怕把装鱼的袋子划漏了。
昨夜下过雨,脚下的石板缝里全是水,踩到松动处,翘起的地方还会喷溅出脏污泥水,惊险落在离她唯一的一双白鞋几厘米外。
天色擦黑,云柳埋头注意着脚下,小心翼翼走到了大门口的台阶前,这才松了口气。
一抬眼,人却愣在了原地。
一团黑不溜秋的影子正挡在她家门前,借着深蓝色的昏暗天光,勉强能辨认出来是个有手有脚的“人”抱膝而坐。
云柳攥紧了手上的袋子,猛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院子门,门外空荡荡的,除了大马路什么也没有。
她松了口气似的,试探着叫了一声:“呃,你,你好?”
黑影一动不动。
沉默了十几秒,云柳先给手上的塑料袋各系了结,扎紧了,重新拎在手上。
做完之后,她再次看向黑影。
按理来说,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应该感到害怕的,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却依然平静如常。
也正常,她哥说过,她不是一般人,是二般人,重音在“二”。
云柳抬脚,正式迈上台阶,边走边问:“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待走到离黑影两步之遥的位置,她停了下来。
“你醒着吗?哈喽?”她问。
依旧毫无动静。
云柳看看黑影,又看看被他挡得死死的门,心里一阵郁闷。
那人不动,她也没法儿开门进屋。
她没想赶他走,要是他想呆在这,随他待多久,反正这院子、这房子的主人已经过世了,她也只是来借住,但总不能妨碍她。
想了想,云柳抬起一只脚,用脚尖戳了戳那团黑影。
黑影看起来有点脏,裤腿反光,应该是湿的,脸埋起来了看不见,但头发乱糟糟的,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不怪她上脚。
兴许是哪儿来的流浪汉吧。云柳心想。
云柳加大了力气,脚尖杵着的小腿随她的力道晃了晃,紧接着是黑漆漆的头顶松动,眼见着有要抬起来的趋势。
黑影似乎终于苏醒了。
云柳赶忙收回了脚。
然而,在看清那脸的一刹那,她脸色转白又转青,双目微睁,不可置信一般,愣了几秒,直接甩开手上的东西,猛地扑了上去。
她放声大叫:“哥!!”
尾音拉得长长的,惊喜又用力,甚至有点儿破音,声音全然不似往日清冽。
铁门被撞出“轰隆”一声巨响,迟衡被弹射而来的人扑得一歪,幸好背后是紧闭的大门,他反手撑着地面,才堪堪没有倒下去。
鼻尖的气味有几分熟悉,但并不完全是记忆中的味道。
迟衡向后仰着,稳住身形后,一只手捞起埋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手上湿淋淋的,直到看清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上,泪水大颗大颗掉落,哭得不成样子。
他才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热气。
兀自笑了。
连日来的疲惫和担忧终于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