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来啦!”
云柳端出最后一盘菜,金黄的小鱼干上撒了把鲜红的辣椒,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与她的笑颜相得益彰。
“哥我不知道你要来,家里没有别的好菜了,今晚先将就吃,明天一早我就出去买好吃的。”
边说着,云柳在围裙上抹了把手,把围裙卸下挂好。
见迟衡牢牢盯着她的脸看,她挨着迟衡坐下,把脸凑近他,忽闪的大眼睛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迟衡还是不说话,看着她,就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二人坐在餐桌的同一个方位,云柳扭着身子,仰视着,与他的眼睛离得极近。
凑近了才发现,迟衡眼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的雾气,遮盖了原本明亮的眸光。
这种隐忍的眼神她以前从没在迟衡脸上见到过。
即便隔着浓密的睫毛,里面旋涡一样的不安也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屋内一时寂静,唯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错。
她也安静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过去,小洋房的落地窗外踩过一只野猫,尾巴翘得高高的,猫步优雅从容,仿佛此间女王。
秋风卷起了什么东西,发出“当啷啷”声响,像是瓷碗在水泥地上转圈的声音。
云柳睫毛颤了颤,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端正坐好。
屋子外风声叮铃哐啷直响。
眼下已经入秋有一段时间了,白天还好,晚上温度可不饶人。
迟衡身上的脏衣服已经换下来了,不过他什么行李也没带,她只好把自己的宽松T裇拿给他穿。
“哥你是离家出走吗?怎么什么都不带。”云柳嘟囔,眉头微微蹙起。
“我的衣服都太小了呀,你晚上要冷的,这可怎么办。”
满脸写着“妹很担心你”。
迟衡似乎被她的表情逗笑了,薄唇如弦月挂起,霎时满屋生辉。
时隔好几个月,云柳终于再次见到了哥哥的笑容,心里被熨帖得麻麻的,忍不住咧开一个不值钱的笑,又凑上去卖乖:“终于笑啦。”
说完她用头顶蹭了蹭迟衡的下巴,有点儿像小狗。
头发落在迟衡的锁骨上来回晃荡,有些痒。
他抬手护着她的脑袋,把粘人的妹妹扒拉开,推回她自己的座位上。
“哥你都笑了,就跟我说句话呗?”云柳腻着嗓子说,这是她从前向迟衡撒娇惯用的语气。
迟衡却只是看着她笑。
“还在生我气?”云柳问。
“咚——哐哐。”几声巨响忽然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云柳被吓得猛地站起,满脸惊慌,快步走到窗边查看。
杂草丛生的院子内荒凉依旧,风来风往,压低了枯草,却并无人迹或异常。
刚刚的声音有点像铁皮砸下来,云柳想起了在路边看到一些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子,没准儿是风太大把棚子掀翻了。
“哥?”云柳折返回来,疑惑地看着坐在原地的迟衡。
“怎么了,现在流行生气了扮演布娃娃吗?”她故作轻松说,“那么大声你都不去看看,怎么忍得住的?”
谁知迟衡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一片寂静中,云柳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她站着,他坐着,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云柳听到“嗯。”一声。
迟衡终于说话了,虽然只是一个单音节。
云柳重新扬起笑,凑过去俯身抱他。
她环住他的双肩,下巴搁在他肩头,迟衡也抬手回抱她,搂住她的后背。
他静静感受着怀里久违的温热,那是全然不同于寂静无人的夜晚、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的温度。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让他条件反射般一下一下轻抚着妹妹的脊背,一如小时候妹妹依偎在他怀里睡觉时一样。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不如小时候安稳,仿佛做了噩梦的瑟缩和颤动从肩头传来。
迟衡手上动作顿了顿,他后仰,两手把云柳从他肩膀上拉开一些距离。
只见云柳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大颗泪水落下,花猫儿似的。
兴许刚刚他们拥抱的温度过高,她刘海也有些湿了,有几缕黏在额头上。
迟衡指尖拂过她湿热的额头,怜惜地捧起她的脸,忍不住问道:“怎么哭了?”
声音带着久旱般的嘶哑,吐字也囫囵,字和字仿佛粘滞在一块儿,不清晰。
云柳突然抓起他的双手,一只放在自己的喉咙上,一只放在嘴唇上。
她唇齿反复张合,把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哥哥蒙着雾气的眼睛却只是一动不动盯着她笑。
力气仿佛被空气抽走,云柳的手渐渐垂落,松开了迟衡的手腕。
她刚刚趴在迟衡耳边说了好多句从前不敢说的话。
“我是你爹。”
“迟衡是小狗。”
“我不上学了,要跟黄毛去外地打工。”
“你最爱的球鞋是我画花的。”
“阿姨给我买的内衣是我放你房间里的,我以为你也想要。”
......
还有重复了好多遍的“哥哥你叫一下我的名字好不好”。
要是他还是以前那个恣意毒舌健全的迟衡,别说笑了,非得削她。
可他不是了。
难怪他不说话,难怪他对她的声音完全没反应,难怪他破破烂烂来找她。
聋了。
遥远又陌生的两个字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时,云柳感到心脏一阵不受控制的抽搐。
好像有人无缘无故朝她开了一枪,她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开始痛了。
迟衡的拇指擦过她眼下,像以前一样柔声哄道:“不哭了,乖。”
泪水顺着虎口流向他的手背,一直蔓延进他的眼睛里。
他手心的温度像要把她的眼泪烫化了,一下又一下带走冰凉湿意。
云柳红通通的眼睛瞪他,挥开他的手,起身用校服袖子抹了把脸,说:“你等着。”
而后“咚咚咚”跑进了房间里。
当然,迟衡听不见,于是手愣在半空中,迷茫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又看了看她的背影。
等云柳拿着本子回来时,就看见迟衡焉了吧唧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来不及细想,她把纸上的字递给他看。
【你的耳朵怎么回事?】
迟衡倒也没想继续隐瞒,接过笔唰唰写得飞快。
【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复发,聋了。】
那两个字还是很刺眼,云柳赶忙将它们擦掉,重新写:【为什么不去医院治?跑出来干什么?叔叔阿姨知道你来我这吗?】
迟衡接过本子,犹豫了几瞬,不情不愿写道:【我不想治。】
云柳看了顿时冒火,恨铁不成钢地拍了迟衡手臂一下。
恶狠狠写道:【你想上天啊?!有病就快去治,到时候拖成真聋子还怎么给我当牛做马。】
笔力重得纸都凹下去了。
迟衡沉默了,愣怔看着纸上的字,不愿再动笔。
云柳推了他拿笔的手一下,催促他快写,却发觉他的手和冰块一样凉。
她叹了一口气,认命地重新跑回房间。
云柳再次从房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迟衡的头好像垂得更低了,刘海太长了,挡住了眼睛,整个人显得孤零零冷清清的。
她把自己的厚毛呢大衣找了出来,裹在迟衡身上。
而后把筷子塞到他手心里,给他碗里夹了几条小鱼干,做了个用筷子扒饭的动作。
“吃——菜要凉了。”她用夸张的口型说。
迟衡看着她,乖巧点点头,开始吃饭。
饭毕,云柳起身收拾碗筷,把没吃完的菜用纱罩罩好。
所幸现在天气凉爽,没有冰箱也能保存剩菜。
她忙碌时,迟衡乖顺地坐在沙发上,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云柳每每回头,都能看见她哥呆呆傻傻看着她。
仗着他听不见,她背过身去没好气地嘟囔:“就知道看,也不知道来帮忙,明天就把你送走!”
一无所知的迟衡看着她像小大人一样忙来忙去的身影,只觉心里空了几个月的那块地方一片柔软。
他的妹妹,云柳,他现在唯一的亲人。
她与他日夜相对,亲密无间一起生活了十年,三千多次东升西落,刻进骨子里的陪伴。
自从他们成为兄妹,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三天。
除了这次。
就在几个月前,出去旅行的他突然被告知妹妹被亲人接走的事。
等赶他回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那之后,任他打多少电话,发多少信息,全部石沉大海。
他一直想来找她,想要她看着他,回答他,她不要哥哥了吗?怎么敢一声不吭不辞而别的?怎么能心那么狠?
她最好给他一个完美的解释,不然他不会放过她的,非揍丫不可,谁教她这么不听话的。
可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发,就聋了耳朵。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些事,心灰意冷时,全靠着想见她问清楚这个念头撑了过来。
但是啊,现在真见了面,他怎么把想好的台词全忘了?
只觉得,这小玩意儿谁生的呢?怎么看不够。
退一万步说,为什么妹妹就不能是他生的?
那他就不用忍受和她分别了。
或者说,为什么还要有比他和妹妹更亲的人存在?
为什么就不能只有他和妹妹两个人紧紧相连?
世界为什么不是一座座孤岛?
这些话他绝对不可能问出口。
洗完碗,云柳长呼出一口气,坐回沙发上。
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于是拿起桌上的笔记本。
【聋了也可以给你当哥哥。】
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率先映入眼帘,显然是迟衡的笔迹。
云柳斜眼睨坐在一旁的人,毫不留情写道:【我不要聋子哥哥。】
迟衡写道:【不,你要。】
云柳写道:【我不要!】
迟衡再写道:【我说你要你就要。】
两个人打架似的把笔记本抢来抢去,你来我往,拌一些毫无营养的嘴。
云柳不耐烦写道:【行了,少管我要不要,先说为什么不去治?是觉得当聋子很酷炫吗?】
迟衡哀怨看她一眼,写道:【我又不跟你一样幼稚。】
【好好好,我只是幼稚,但你现在是残废啊,大哥,你懂什么叫残废吗?】
【过分了啊,我只是聋了又不是废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去治,我真想不明白你们男的。】
【这跟男的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男的吗?】
【是啊,但是你不能从我个人的行为上升到群体歧视。】
【你也知道你的行为会被歧视啊。】
【......】
【你敢从医院跑出来,明天我就打电话给叔叔阿姨告状。】
【随你,但别说哥没提醒你,他们不会管我了。】
不等云柳落笔,迟衡抢过笔记本,勾唇愉悦地写道:【做好准备,你要负责你哥的下半辈子了。】
云柳怒而瞪之,大笔一挥:【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晚上等你丫睡着就连人带铺盖卷儿扔出去,别来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