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虚宫灵力无边,自穹顶而出,化为细密的金线直泻而下。
玉明盏从车里探出头来,见天空是一片水蓝。她再朝地面看去,仙家学宫不像学宫,更像是城群,一路铺展,漫无边际,远处白色的阶梯直冲云顶,仙宫的本体坐落其上。
这样的仙宫,居然需要倾众人之力去灭一个小小的巫山。
玉明盏放下车帘靠回软椅上。那日仙家开的阵法震撼无比,且动作极快,她白日还笑着向姐姐道别,下山去采药,黄昏回来时巫山神魂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等她回家路上跌下山崖时,巫山上上下下已是一片惨状。
巫山神魂遭受重创,这样的阵势,显然不是仙宫外门弟子以及附近万道城的散修所为,至少要有九重成仙,甚至更高的境地。
那些仙人高高在上,平日多待在内门以及云上的仙家神魂附近。
玉明盏并不仅仅想进入仙宫而已。
柳映星在赶路时同玉明盏熟悉了入学的流程:先验仙骨,再通过水镜分配东西堂,然后就到东堂或西堂学习、准备进入内门的考核。
学习或许对玉明盏而言不是一件难事,但验仙骨有点棘手。
她根本没有仙骨,只有巫山法脉。
玉明盏沉思片刻,仍是决定赌一赌。
左手内关处,灵力涌动最盛,玄律司姜长老三指搭上玉明盏的前臂掌侧,低眉凝神。
玉明盏看着自己的手,和往常一样,巫山法脉遍及全身,灵力流至指尖。
只是此时此刻,她全身的灵力,呈逆流之势。
她的另一只手在桌下捏攥成拳,手心沁出冷汗。
巫家主生,仙家主死,神魂同出一脉。神魂庇佑下,天下具有资质的修道者皆可长出仙骨。而因神魂的关系,仙家弟子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灵力逆行。
修道成仙,与天同寿,本就逆天而行。
对玉明盏而言的逆行,反而是对怀有仙骨之人的顺行。到底刚刚重伤痊愈,灵力逆行会造成剧痛,玉明盏有些坐不住,微微抬眼看着姜长老。他验了很久,恍若有一炷香的时间。
排在下一个的柳映星比玉明盏还紧张,从后面捏了捏她的衣角,玉明盏低头发现衣角濡湿一片。
姜长老终于松手,抬眼扫过玉明盏的脸:“灵力略有凝滞,来,看水镜。”
水波一般的镜面上,现出一条黑色的鱼。姜长老道:“东堂。”
玉明盏默默夸了夸自己,接过刻写着“东堂”的木牌和白色蟠螭纹门服,起身汇入同去东堂的人群。
柳映星也被分到了东堂,和玉明盏手挽着手,走在人群的最后。玉明盏原是不想挽手的,可柳映星贴过来的时候,她的确没有感受到恶意。
尽管受到柳氏多日照顾,玉明盏也不敢信任巫山之外的人,柳氏知道她是巫山后人,等于拿住了她的命脉,如果在足以自立之前轻信旁人,便等同于将自己的生杀大权拱手让出。那日巫山之祸,仙门出动围困巫山的人不计其数,招招式式皆是杀招,玉明盏采药回到山顶时,见他们如群蚁一般一拥而上。
而今时今日所见的仙门中人,一个个如春风拂面,令玉明盏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玉明盏曾听姐姐说过,巫山神魂具有天下最强的疗愈之力,世间的医仙皆是出自巫山法脉,且他们巫山人不仅守着神魂,还守着续命之法,传说上古的巫山医仙可起死回生。彼时的玉明盏尚且年幼,仰着脸感叹我们祖先好厉害,直到她躺在被炸得七零八碎的族人中间,难辨姐姐的血肉,方才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玉明盏恍然间,柳映星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她看向柳映星,下意识地解释道:“刚才不当心发呆了,怎么了?”
柳映星稍稍盯了她一下,倒也没在意,扬扬下巴示意她看前面:“穆师兄说我们快到琉璃殿了,我觉得外门除了轩辕台和远一点的万道城,数这里最好看,你也听着记一下路,往后一起来玩。”
带他们的内门弟子穆师兄为了让他们熟悉外门大部分区域,特意绕了条远路,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外门的边缘,周围看不见一丝人烟。去琉璃殿时穿过一大片杂草,有弟子骂骂咧咧地说鸟不拉屎。可在行过这片地后,拨开茂盛的草木,竟是柳暗花明地迎见一树白梅,再进深处时,脚步激起一地落花瓣,穆师兄抬手一指,花瓣聚拢一处,向前铺展,又拾级而上,通向殿门。
柳映星和玉明盏都有些惊异,因为此时正值盛夏。柳映星走在玉明盏身边拈住一片花瓣,片刻后轻声道:“灵力养的。”
弟子们新奇地看向琉璃殿,却大失所望,绕着远路长途跋涉而至的琉璃殿红墙绿瓦,因着年岁长久而覆盖着灰气,看上去与外面的破庙并无不同。
穆师兄不以为意地带队向前:“此乃琉璃殿,归虚仙尊成道处,亦是他存放古籍的地方。”
归虚仙尊早年云游天下,走到此处时路遇上古大妖,他与大妖一战后破境成仙,大妖也重伤被赶往西江城。归虚仙尊在此处建了琉璃殿,将历年所寻功法编撰成书,欲传给后人。后来有人在附近得天授意创立仙宫,以第一位得道成仙的归虚仙尊命名,亦作“归于虚静”之意。
仙宫的本体悬于云上,不少古籍与法器也被收了过去,只有琉璃殿的古籍一本未动,因为归虚仙尊留下了阵法,人可以进到殿内,却无法把任何一本书,甚至一页纸带出去。他本人早已飞升,这阵法无人能解,现在仙宫又落了新的禁制,防止长老及十二仙以外的人入内。
玉明盏听着穆师兄的介绍,内心微动。
“可是师兄,这琉璃殿传说有归虚仙尊的灵力,光芒万丈,今日见到,它为何……为何……”人群中有弟子发问,说到后面似乎不知道如何形容,声音渐渐变小。
穆师兄一笑:“自是光芒万丈,各位师弟师妹们且看。”
他走过三级台阶,抬起门环一叩,众弟子感到一阵威压风驰而过,虽是无声,却震耳欲聋。穆师兄再一叩,琉璃殿顶褪下一层金边,仿佛将尘土剥去,露出五彩的光华。那光华毫不刺眼,引得人盯着它看,待到光华褪去,琉璃殿已是通体剔透,唯有灵力残留点点微光缀在墙上,此时日上三竿,殿顶反射的阳光细细密密,穿进视线时叫人睁不开眼。
穆师兄道:“平日里以障眼法护着,是防外人潜入认出琉璃殿,行心怀叵测之事。今日只有师弟师妹们,便撤去障眼法,不枉大家走到这里。”
他让大家自行绕殿参观,弟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不一会便吵吵闹闹,琉璃殿顿时被人声淹没。
玉明盏只拍了拍柳映星的后背:“映星,这里的位置,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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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明盏从东堂侧门溜出,摸索着白日的行迹来到琉璃殿。
玉明盏绕殿观察了一圈,附近没有弟子,巡逻的长老也只会偶尔来到此处,只是仙门灵力滋养着殿外的草木,伴着蝉鸣,竟给她一种热闹的错觉。唯有那些白梅,在月光和灵力的掩映下,发着幽幽的蓝光。
虽然骗过了姜长老,但怀着一副巫山法脉在仙宫内走来走去还是太危险,若琉璃殿的确有归虚仙尊的藏书,或许可以找到利用巫山法脉修仙、或者将巫山法脉掩盖过去的方法。
白日里穆师兄说琉璃殿门上有阵法,需要密钥才可进入。玉明盏抚上殿门,绕着铜质的门环摸了一圈,再摩挲着凉凉的门面,考虑着直接拉开门会不会触发阵法。
“你在做什么?”
身侧的声音吓了玉明盏一跳,她收回手转身看去,见到一位男子负手而立,微微倚身靠在殿墙上,身形却很挺拔。深蓝色的衣衫,看不清花纹,但形制与外门门服不同。他将外袍披在肩上,宽大的两袖垂在身侧。
原来门服还能这样穿,玉明盏还以为一定要穿得规规矩矩。
“饭后闲逛,误入此处。”玉明盏笑得甜甜的,“倒是你,内门的师兄,为何也在琉璃殿?”
月色如洗,照得他眸色如星,一张清俊的、白洁的脸皮笑肉不笑,显然并不相信。
“我受师尊之命来此。”
他展示了一块玉牌,刻着“烛照台”三字,背面是仙家刻印,应当无法仿制。
玉明盏看完玉牌便盯着他的脸看,这样一张脸若是略施粉黛,也许可以在万道城混得个花魁。她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了他的花魁扮相。
玉明盏:“噗——”
那人:“?”
玉明盏:“只是第一次见你那么好看的人,开心得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是保持着那个笑容,但眉目更舒展了,染得笑容多了几分真意。
“我不认识什么烛照台。”玉明盏又说。
“毕月元君门下,其弟子居于烛照台……你别笑了。”
“毕月元君我也不认识,她老人家可是要寻什么古籍?”
他并未接她的话:“若你回去得太晚,东堂有门禁。”
“我带了腰牌。”
他走近一步,玉明盏闻到了他身上的松香。
“外门腰牌过不了禁制,拿着这个。”
玉明盏接过一把铜质的、细长如针的法器,竟有些烫手。
“内门弟子的密钥,”他说,“可解东堂门禁。”
“那师兄你先走。”
她并不信任一个陌生师兄给的法器,打算等他离开后寻个地方扔了。
那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琉璃殿不可擅入,若是硬闯会被记过。你尽可拿密钥一试。”
他们周身的气息忽地凝滞,玉明盏感觉到,如果她硬要进去,他真的会出手拦下她。
当时他接近时没有声音,她也没有察觉灵力变化,他又是内门弟子,玉明盏在他这里怕是钻不了空子。
“那师兄送我回去如何?”玉明盏狡黠一笑,“萍水相逢,师兄上来便吓了我一跳,这回就当赔罪了。”
“好。”
玉明盏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
那人一边手臂伸向玉明盏的腰,玉明盏急走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师兄不可搂搂抱抱!”
“我也可以拉着衣袖带你。”
“带我?师兄要御剑?”玉明盏和柳映星在一起,看了不少话本子,以为可以御剑便好奇地凑近了一些。
那人:“……不是御剑,但速度很快,你抓紧。”
他极有分寸地扣住玉明盏的腰,眨眼间便带着她来到高处,千万条残影从底下飞驰而过。风声猎猎,却因为他用灵气精准拢住二人,让玉明盏感到没有一点阻力。
仙家风诀。
玉明盏走了快一个时辰的路,内门师兄三息之间带着她到了。两人轻盈落地,与他道别后,甚至禁制还未落下。
她想对这位神秘师兄道谢,他却不见了踪影。玉明盏摸向腰间,摸出了两块腰牌。一块是她自己的,一块画着内门符印,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太阳,也许是烛照台的纹样。
玉明盏将沾着松香的腰牌翻了个面,流动的灵力逐渐散去,露出墨色的文字。
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