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玉明盏睡到午时,醒时掀起卷帘一看,方见太阳高悬。
玉明盏摸了腰间的玉佩,又揉揉眼睛,正想下榻洗漱,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阵得清醒了大半。
那敲门声十分激烈,片刻便混了硬物拍打门板的声音,这架势听起来是玉明盏晚些开门就会破门而入。
玉明盏不耐烦地披了件衣服过去开门:“有何贵干?”
敲门的男人并未穿门服,着一身金线密织的华衣,一左一右分别跟着两位护卫似的人,一人眼帘低垂默不作声,一人侧过头去看不清面容。
华衣男子见了玉明盏,竟是推开她径直进了房间,拉了椅子翘着腿坐下,还张开一把扇子扇风,仿若他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另外两人鱼贯而入,方才垂着眼的那位抬手便落了一道结界。
玉明盏不语,背在身后的手默默地握住挂在门后的弟子佩剑。
“在下唐尧,前来借你仙骨。”
唐尧是仙宫世家唐家公子,他父母是仙宫少有的医修,听说母亲已过生死劫,与仙人同寿,只是常年闭关不出。父亲与多位仙尊交好,腰缠万贯。就这样的世家出身的大公子竟是一副下品仙骨,还久久过不了内门大考,入仙宫三年只在外门。柳映星曾与玉明盏说过这些,玉明盏原以为这样的人多少会低调一些,没想到今日一见,还是一等一的公子脾气。
玉明盏失笑:“唐公子原来只是‘借’仙骨?那我便放心了,看公子又是带人又是落结界的,还以为这是来切磋的呢。”
唐尧道:“我入学比你虚早几年,论资历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兄。师妹,听闻你身怀上品仙骨,你有所不知,仙骨乃修炼之本,如此资质,必遭他人觊觎,往后即便是入了内门,恐也不得安生。我与你谈一桩交易,若你与我交换仙骨,我唐家保你不死。”
好一个保你不死。
“唐公子,上品仙骨虽少见,却也不如极品仙骨那般难得。我听闻苍冥仙尊的侄女、贺家最小的公子、还有万道城今年的魁首都是上品仙骨。公子为何不找他们换?是不想吗?”
唐尧摇扇子的手渐渐凝固。
她继续道:“想必是令尊不许你行如此苟且之事,得罪了前面几位对唐家而言掩盖不过去,而我一介无名弟子,你先斩后奏,回去容易擦……啊!”
唐尧的一名护卫反手拧住玉明盏的胳膊把她按在榻上,她吃痛叫出声。
唐尧已拍案而起,玉明盏脸被压得充血,却还是挣扎着看过来,盯着他笑出声,笑得他无名火起,指着她吼:“现在就换!”
那两名护卫一个按住她,一个一刀划开她的手指,白皙的指尖顿时见血。后者再拿出一个瓷瓶,将她的血挤入瓶中。玉明盏任其摆布,心里浮起一阵期待。
换仙骨,需要以仙骨主人的血作引,以特殊丹药辅之,否则换的过程中仙骨不认主,灵力流转不受控,受骨之人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唐尧拿过瓷瓶服下丹药,一阵热流充满全身,片刻后摸了自己的内关,他仙骨的反应已微弱,是身体准备好受骨了。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柄镶着名贵宝石的短刀,玉明盏瞥一眼便见灵力溢出。两名护卫压下玉明盏的领子露出后颈。仙骨仙骨,附之于骨,当剖骨取之,从颈部,或后背下刀皆可。只是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不打算留下她一条命。
刀刃抵住玉明盏的后颈,传来一丝凉意。唐尧似乎有些激动,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旁边的护卫催促道:“公子,快些,饭点过后会有人回来。”
“知道了,闭嘴。”
唐尧闭眼调息片刻,再睁眼时手已稳住,刀尖划开玉明盏的皮肤,染上一点红。唐尧定睛,正要将刀刃往里推,突然动作一滞,随后是短刀落地的清脆声响。
“公子!”护卫叫道,玉明盏肩上一松。
她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回头看向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唐尧。
唐尧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口里不清不楚地吐出支离破碎的语句。两个护卫扑上去捏起他的手腕摸脉,另一个手忙脚乱地按他的人中,唐尧很快冷汗淋漓,护卫扶着他的额头看他的脸,发现脸色刷白。
玉明盏十指成梳抚着刚才被弄乱的长发,淡淡道:“你们公子胸痹发作,怕是有性命之虞。仙骨和命,选一样吧?”
从刚才开始,玉明盏嘲讽之意毫不掩饰,两个护卫心里愤然,但唐尧要紧,只得瞪她一眼,撤去结界背着唐尧离去。
没有人关门,寝室木门被走廊的穿堂风吹到墙上,砰砰作响。
玉明盏独自在床上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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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门三考,笔试、武试、归虚宫验骨。
武试在轩辕台,也是外门唯一允许弟子互相打斗的地方。轩辕台坐北朝南,前临洛水,由于建得极高,看台上可眺内门群山。武试一月一次,想入内门者皆可参加,次数没有限制。在轩辕台空置时,也常有外门弟子在此磨练修为、互相切磋。
柳映星拉着玉明盏急急地占了前排的位置。轩辕台最高处,监试长老已落座,内门弟子们围着轩辕台站了一圈,张开结界。
玉明盏凑在柳映星耳边小声道:“这平时见到的长老果真都是须发皆白,和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样。”
柳映星笑着轻推她的胳膊。
过一会便是人声鼎沸。监试长老抬手,示意看台众人安静,是第一批弟子将要入场。
玉明盏坐在看台上,摸了摸后颈的痂。
刚才她扫视一圈,并没有见到唐尧等人,想是这短短几日不足够他从毒中恢复。
巫山坠崖之时,玉明盏感到胸痛欲裂,不然仙门开阵时也不至于来不及给自己一点缓冲。柳映星将她带回柳氏治疗,外伤好得七七八八,提及后遗症时,柳映星的母亲贺梅神情复杂,似是有不忍。玉明盏表示她想对自己的身体有数,贺梅才告诉她,她身中剧毒,且毒已入心脉,非寻常毒素,而是妖仙秘毒三步止。三步止若是微量尚且可解,但玉明盏体内入心脉的量,即便贺梅遍寻天下灵药,即便柳氏与妖仙一脉渊源颇深,也是没有办法清理干净的。
甚至玉明盏得以活下来,是因为体内有巫山法脉,胜过万千灵药,否则三步止杀人仅于一息之间。
这几个月来,每当玉明盏情绪激动,就痛得起不了身。
想到那一点毒应该够唐尧痛苦一阵子,短期内不会再来找她麻烦,她不由得觉得宽慰。
看台上,掌仪弟子击鼓三声,第一轮弟子便向中心聚拢,阵法齐开,利刃出鞘。
人声高涨,玉明盏转眼看向轩辕台的边缘、她此行的目的:一名男子悠然而立,远远看去身形颀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外袍,双手拢于袖中。是以医道登仙,不以仙尊自居的慈药真人唯一的衣钵传人,宋鹤。
慈药真人和蔼亲善,其弟子虽医术精妙、修为高深,却同师尊一样没有一点架子,平日常常在仙宫四处义诊,轩辕台受伤弟子的医治亦由他负责。
宋鹤感觉到直直投过来的目光,抬头与玉明盏对视,温和一笑。
他人如其名,在如此多的人中干净得突出,周身的气息温润如玉,仿佛一只仙鹤立在那里。
宋鹤移开视线后,玉明盏又看了他一会儿。原来慈药真人喜欢这款的。
玉明盏同柳映星耳语道:“映星,你知道内门的仙人一般都是怎样收徒的吗?我看刚才有人表现也不算突出,可还是被赐了符印,拿到了见神魂的资格。”
柳映星也半拢着手掌贴到她耳边:“盏儿你有敬仰的仙人吗?武试看的不全是输赢与否,还看弟子是否契合仙人们自己的‘道’,以及是否有修炼的潜质。所以,有的人看似表现不出彩,说不定也会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被仙人看中的。”
玉明盏:“那怎么样才能让慈药真人看中呢?”
柳映星:“慈药真人吗?他有些捉摸不透,盏儿你可以多观察宋师兄看看。说不定今日散场后可以问他一问,我陪你。”
玉明盏没能和她聊多久,柳映星便下去候场。
柳氏也算有名的世家,与玉明盏这样毫无仙法基础的人不同,柳映星自小被发现有仙骨后,她父母就请了各处高人勉力培养,好让她即便离开柳氏也能立足。虽然进外门没有几天,她还是想先上一次轩辕台,若是一次不成,未来每月都有机会。
与柳映星同场的有贺家小公子贺知水,听说不用武器而是擅长驭兽的观澜,西堂阵修、此前是散修的曲焚,还有今年的万道城魁首、一战成名的虞赤丹。
五人围着轩辕台的中心各自站定,静待鼓声。
掌仪弟子抬起手臂,正要落下之时,玉明盏突然看见,应该干干净净的轩辕台上,就在柳映星的脚下,泛起了幽幽蓝光。
玉明盏想提醒柳映星,但武试期间干扰会被重罚,且那蓝光也许是谁出招前的起势。玉明盏便捏了一点灵力继续观察。
贺知水先出手,竟同时射出四支金箭,虞赤丹单手持剑挡开,却也被箭尖所带的灵力震得不得已一个空翻。她落地两指一捻,两道细细的红光从指尖飞出,直逼贺知水面门。贺知水刚倾身欲躲,只听一声兽吼,一头白狮张着血盆大口冲向他,是观澜掷出了驭灵珠。
贺知水抬弓挡开了虞赤丹的暗器,同时看向那白虎,众人惊呼。他右眼变成了金色,不似人类。
贺家瞳术·贯心之目。
那狮子发出一声嚎叫,如同中了一支箭矢般跌倒在地。
观澜蹙眉将白狮收进驭灵珠。
看台众人啧啧称奇,说听说这小公子不学贺家见长的符箓、阵法,执意学弓箭,没想到瞳术也有些造诣,能控住灵兽。这样感叹的都是不修弓箭之人,因为弓箭之道与瞳术密不可分。
另一边,柳映星没想到贺知水出招如此快,从袖里掏出长鞭勉强挡下,那金箭偏出轩辕台,撞上看台前的结界后落下。
虞赤丹身形令人眼花缭乱,又招招锋利,观澜见正面打不过贺知水,便连续掷出数条灵蛇缠上他四肢。贺知水身法灵活,底盘又稳,出箭细密如雨。一时之间三人竟分不出上下风。
柳映星掐了风诀上前,也加入战局。
场上战得胶着,场下人声沸腾。
一片热闹之中,玉明盏心底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那曲焚,自一开始便没有出过手。
轩辕台武试,人人都要崭露头角、争做上游,怎么可能不出手?
玉明盏看向曲焚,他站在轩辕台边背着双手,整个人拢在看台投下的阴影里。玉明盏眯起眼睛费力地凝视他的脸,终于看清他嘴唇微微翕动,像在念咒。
不好!
玉明盏刚一起身,就被巨大的灵力震动轰得向后跌去。
那轩辕台上刹那间张开了奇门阵,杀气腾腾,蓝色灵力如天罗地网向上延伸。
而除曲焚以外的四人所在的位置,就是阵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