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星看了玉明盏手里的字,背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脸,肩膀微微抖动。
玉明盏收回手,小心地观察她。
柳映星保持这副样子很久,玉明盏都快坐不住想拍拍她的肩膀,出声询问。
玉明盏手刚碰到她的衣服,她就猛然转过脸,双眼含泪,把玉明盏吓了一跳。
“盏儿,你我之间,你竟还需要我向你承诺才安心吗?”
玉明盏双唇翕动,不知如何回答。
柳映星随手抛出一支银色毛笔,它悬于空中落下一道隐形的结界,将二人罩在里面,外面的声音倏忽消失。她确保别人无法从外面窥视后,方道:“你是巫山后人一事,关乎你的性命,你虽不提,我怎会不知你在仙宫之内如履薄冰?你虽不言,我怎会看不出你日日为灭族而痛心?如今你在世上举目无亲,又两次救下我,巫山倾颓那日你大可自保,为了一个外族人奋不顾身,我怎会不知你良善?我父亲母亲都未曾对我有此大恩,我怎会舍去心中道义灭你性命?玉明盏,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一口气呛住,伏在床上剧烈咳嗽。玉明盏忙抚着她的背柔声道:“知道了,映星,我明白,是我判断有失,我知道了,你先缓缓,我都听着。映星,映星你不要哭……”
柳映星一阵急咳,在玉明盏的顺毛下慢慢缓过来,一双泪眼望着玉明盏不发一语。
玉明盏被她盯得莫名歉疚:“对不起,映星,你不要太难过。”
柳映星见她如此无措,转念一想,她非常喜欢玉明盏是不假,然而柳氏一族掌握着玉明盏的命脉,还掌握着巫山的命脉,若是有朝一日不得不将玉明盏供出去,玉明盏必将被仙门众多修道者追杀,到时候无论是性命,还是她体内最后的法脉,都会荡然无存。
她之前竟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坚定地站在玉明盏这边便好,可从未想到柳氏作为世家,与仙宫的关系是何其微妙而复杂。
柳映星一咬嘴唇,将三千界卷从怀里取出,从里面拿出一颗小小的珠子。
玉明盏见过的灵珠都散发着灵气,大多晶莹剔透。这一颗珠子没有任何反光,柳映星以两指捏着它,也没有留下任何指印,就像它把照过来的光线都吸走了一般。
柳映星抿了抿唇,忽然道:“盏儿,我柳氏世代守护妖家神魂,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是仙,要进入地台下层,必须经过泉引山。这妖家神魂,实则是由仙家神魂分化而出。”
巫山神魂与仙家神魂本为同源,玉明盏早就猜测妖仙神魂或许也类似,所以并不惊讶。
柳映星继续道:“仙家所说的大妖,是妖修道成仙,只要修炼得当,亦可至九重登仙之境地。最近千年以来,世间所出大妖屈指可数,这是因为大部分灵力仍属于仙家神魂,与仙宫比,泉引山以及地台可谓灵力稀疏。柳氏的实力固然天下有名,但假如仙宫如同那日袭击巫山一般袭击柳氏,我们仍是不敌。”
玉明盏道:“柳氏屹立数百年不倒,是因为仙宫忌惮。”
柳映星点头:“正是。泉引山位置特殊,沟通人妖两界,上古灵力充沛之时,曾仙妖不分,而两股神魂的灵力碰撞炼化,于泉引山留下数颗还魂珠,兼仙妖之力,传到现在,只剩三颗。”
柳映星的眼神暗了暗:“另外两颗在我父兄那里,这一颗是我兄长在我临行之时给我的,万一仙宫之人出尔反尔伤我,它是最后的保命之法。”
她拉过玉明盏的手,将那颗还魂珠塞入她掌心:“把它投入仙家神魂,可使风水倒置,灵力逆流,并引来众妖,致百鬼夜行,生灵涂炭。到了那时,神魂灵力也能为妖所用。”
玉明盏笑言:“柳氏有三颗,从前却从未使用,是因不想引起仙妖之战?”
“没错,只要仙宫与我们相安无事。”
曾几何时,玉明盏也以为巫山与外族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玉明盏把那还魂珠也收入自己的三千界卷,随口问道:“可它需要投入仙家神魂才行,若是要用时我在别处,又该如何?”
柳映星摇头:“神魂附近本就阻碍重重,我也无法。它用起来并不容易,所以才是最后的保命之法。”
柳映星另给了玉明盏几瓶秘药和剧毒,都是以妖家秘法炼制,可用于疗伤、解毒,也可要八重以下之人的性命。
“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以为和你一起来仙宫,守好我的嘴便是。经你提点,一开始虽然不解,我现在已明白你并非有意要怀疑你我的感情,是盏儿你的境地太难了。”
玉明盏不言,心里已释然大半。
一个是世间最后的巫山人,一个是众仙里唯一的妖家人。
玉明盏离开医馆时,外面已是深夜,月朗星稀,道旁点亮了荧荧灯火,在漆黑的大地上绵延不绝。她抬头看着星星,有两颗靠得很近,忽闪忽闪,一颗暗了,另一颗就会亮一些。
玉明盏仰面望着天,不由自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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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律司位于内门外门交界之处,从外面看宛如一座通体玄黑的宫殿。
玉明盏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才抬步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去。玄律司从不关门,因为没有人敢闯,所有人只敬而远之。
今日值守的是几名内门弟子,着乌黑的玄律司官服。
玉明盏走到正对着门的案前:“明盏,外门东堂弟子,前来领罚。明月的明,灯盏的盏。”
那值守弟子瞥她一眼,提笔写下她的名字,几乎就在最后一笔写成的瞬间,纸上的墨晕成了一朵朵墨团,又倏忽聚拢成一句话。值守弟子读道:“武试擅闯轩辕台,按仙宫规制第八百四十二条,处二级刑罚十日。”
值守弟子朝旁一挥手,另一位弟子就过来站到玉明盏身边。值守弟子往玄律司深处一指:“你跟着他进去。”
玉明盏心道,这些弟子怎么都一脸疲惫,若是她日后进了内门,一定不要做玄律司的差事。
玉明盏身边的弟子点点头,便朝她道:“跟我来。”
这玄律司里面比外面看上去的还要大,玉明盏随着那弟子走了九曲十八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辨不清方向。经过漆黑的走道时,墙里嵌的长明灯随他们走过的路而自明,照亮墙壁高处的字迹:甲戍区一级,癸卯区八级……
玉明盏没忍住问:“师兄,天干地支相配为六十甲子,可我听闻玄律司只有十八级刑罚,难道这同一级刑罚之中还分种类的吗?”
那弟子脚步不停:“分。”
玉明盏:“……”
引路弟子带她走了不知有多久,一路仅有他们俩的脚步声,甚至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辨,安静得诡异。
终于,引路弟子脚步一止,掏出密钥朝墙上扫去:“到了。”
这样的氛围,将要受罚的玉明盏感觉不到一点害怕,全是对二级刑罚的好奇,于是从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朝里看。
密钥扫过后,墙砖开始移动,没多久便露出一个够一人过的口子。
缺口后面,是一间风景颇好、带小院的房间,此时正值辰时,和煦的阳光洒进小院,将院中的草照得翠绿。
玉明盏:?
引路弟子带她进去,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堆各式各样的兵器,和兵器旁边大大小小的砥石道:“打磨这些兵器,每日至少一把,十日结束前不得出。那边案上有传音简,若有急事可用,值守弟子会听见。”
说完以后,那弟子立刻出去,缺口也在玉明盏身后关上,一点也不想多留的样子。
玉明盏:……
这便是传说中干扰武试的“重罚”吗?她真的很想马上出去问问那几个四处八卦的外门弟子,到底哪里重了???
十八级刑罚,还以为是十八层地狱,结果就这样?
玉明盏扶额,还是忍着内心的波澜扫视了一下房间,在扫到一个角落的时候顿住,双眼微瞪。
方才从那窄口之中往里看,她看不见那边。此时此刻,有一人背对她半蹲在地,正拿着一柄长刀抵在砥石上反复打磨。他当是能听见她进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专注还是不感兴趣,并没有出声与她打招呼。
玉明盏在那一声声细碎的磨刀声中汗颜,仍决定主动搭话。
“沈师兄,早。”
沈念磨刀的手停顿住,背对着她道:“叫我沈念便可,若你入得内门,可叫我一声师兄。”
“好的,沈念。”玉明盏也不强求,“我第一次受罚,有诸多疑问……我们的起居是在同一间房间里吗?这里似乎并没有床,是要睡在地上吗?这房间还带小院,比东堂宿舍还奢侈,我们不是来受罚的吗,这是为何?会有人送饭吗?还有,师兄你被罚了多久?”
沈念道:“带小院是为了不耽误弟子修炼,二级刑罚仍是照顾你饮食起居修炼之需,有些人须在外吸收日精月华。会有人送饭。我是四十五日。是睡在地上,但地板软硬尚可。至于你我是否起居皆在一处……”
他将那把长刀轻轻放在地上,仍未回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