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走上去?
我吗?
玉明盏曾被宋鹤提醒过云阶很高,而且必须不用任何法术地走上去。她有心理准备,只是真正到了云阶脚下一窥,又是不一样的感受。那云阶尽头,庞大的归虚宫都缩成一个小点。
她回头看看宋追和张若辞,两位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笑容,顿时明白,让她坐车已经是他们所能做的全部。
玉明盏拱手作礼:“谢二位师兄相送,那师妹便上去了。”
他们两个给她回礼,张若辞道:“我们一人在上面等你,一人在下,你前后皆有接应。”
玉明盏于是转身走去。
宋追抬脚便引风诀上去,张若辞在玉明盏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重伤初愈,眼前的人相较武试那日清减了许多,身上犹穿着东堂医馆浅灰色的棉质病服,风一吹便显出消瘦的身形。艳阳高照,张若辞却在她身上莫名看见了“风雨飘摇”四个字。
眼前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走到第十级云阶的时候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师兄是在可怜我吗?”
张若辞被她点中心思,有些猝不及防,愣了片刻后委婉道:“未有‘可怜’这么严重……”
玉明盏打断他:“师兄无需如此。师妹走的每一条路,从前至今,乃至往后,都是自己选的。就像这云阶,过一会师兄或许会觉得我走得累,可我一点也不累。还请师兄不要轻看明盏。”
说完以后,她继续向上走去。
张若辞哑口无言。
她的语气冷若冰霜,然而心里好似有燃不尽的烈火。
张若辞有所预感,这条云阶,她一定能走到头的。
玉明盏也如张若辞预感的一般,走得很慢很慢,从太阳高悬走到日头西斜,走到夜色深浓、高处的云气染湿了她的薄衣,也一步未曾停下。
越是高处,便越是寒冷,但对神魂的感应也越发清晰。
玉明盏胸间的兴奋感也越发难抑。
终于登上了最后一级云阶。玉明盏胸间血气上涌,又尝到一股腥味,靠着白玉柱喘息,几乎站立不住。
宋追见到她上来了,等她稍稍缓过来便进殿去通报。过了片刻,殿内翩然出来一位带着拂尘、雌雄莫辨的人。
宋追在他身后道:“这位是静幽仙尊。” 随后怕她不懂规矩,贴心补了句:“师妹请行礼。”
玉明盏于是行礼道:“弟子明盏,见过静幽仙尊。”
这是玉明盏第一次见到十二仙之一,果真气质脱尘,面容含光,一颦一笑不似凡人。
静幽仙尊微笑道:“免礼,请随吾来。”
归虚宫内,灵力清晰可见,到处漂浮着羽毛般的剔透光片,玉明盏伸手碰了其中一片,指尖传来凉意,竟真的如同摸到了一片琉璃。
静幽仙尊似是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多计较。
前往神游境共经二十二道门。静幽仙尊解了最后一道门后,示意玉明盏与他一同进去。是了,验骨至少需要十二仙中的一位观礼,大多是这位常守归虚宫的静幽仙尊。
刚才每解一道禁制,玉明盏便会感觉到威压多了一层,此时来到神游境所在之处,灵力更是磅礴似海,深幽如渊。
静幽仙尊带她走近,她才看清,神游境被几十道缚神链捆绑、压制在白玉所围建的寒潭中,潭前有香炉和法器供品,好似每日有人供奉。
玉明盏顿时觉得荒诞不已。
那潭很小,玉明盏走到边缘,伸手就可触及中心。她定睛一瞧,却是什么也没看见,徒有灵力波动。
静幽仙尊道:“神游境无相无形。”
随后,他看着玉明盏:“宋追与张若辞应当与你述过流程。”
玉明盏不言。
静幽仙尊明示:“首先行跪礼。”
玉明盏面无表情地瞧着神游境所在的寒潭。
“弟子不跪。”
静幽仙尊静静立着,心里震骇。
但他面上仍旧从容:“此乃归虚仙尊所留,千百年来所有修道者面见皆须跪拜。今日你得见神游境,乃上天恩赐,还不快跪?”
玉明盏竟发出一声冷笑:“弟子,不跪。”
她盯着那寒潭的中心不放。
那里面,分明不是所谓的神游境,而是仙家神魂的本体!
别的弟子或许不知道,她以前就住在巫山神魂附近,知道神魂的灵力是什么样的质感。
只是仙家神魂无相无形,若是不像她那样真正见过别的天地神魂,恐怕再厉害的高手也会被蒙在鼓里。
静幽仙尊愠怒,正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玉明盏信手伸入寒潭。
仙家人看似聚集在归虚宫附近,却没有一人能够直接借神魂之力修炼。大家修道,靠的还是自己悟道,苦练功法、勤耕不辍,还有前人所写的心法。
普通人一生得见一次神魂,已是奇迹,就连静幽仙尊日夜守在这里,都不能与神魂对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神魂如此大不敬的弟子,却不好打断验骨进程。从归虚仙尊乃至现在,每一位修道者无一不礼敬潭中之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进入所谓神游境不仅仅是验骨这么简单,只要登上云阶来到这里,与神魂接触后,修道者可能遇到任何事情,可能是对于修炼瓶颈的指点,可能是一段预言,而这些领悟的价值,是终其一生修道也比不上的。
受到指点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玉明盏这般行为,神魂即使不降惩罚,也不会给她指点。若在验骨结束后告诉她这些事,已足够让她悔恨终身。
静幽仙尊双手拢在袖中,面上滴水不漏。
玉明盏从潭中舀出一抔清水,一缕仙家神魂附在水中,划过玉明盏细长的手指,没入她因练剑而磨出厚茧的手掌,经由满是巫山灵力的腕脉进入她体内。
神魂在玉明盏体内,碰过她所有的灵力、每一寸法脉后,重新归于本体,验骨便会完成。
玉明盏保持着双手捧水的姿势未动,双眼渐渐失神。
她的意识被带入了神游境之中。
玉明盏感觉自己在坠落,耳边的风声比巫山坠崖那日更清晰。
她不知自己正坠向哪里,只是在黑暗当中,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越发清晰,就像一盏微小、明亮、灼热的灯火。
过了很久很久,一只大手接住了她,温暖而厚重,通体青绿。它托着玉明盏缓缓下降,最终把她放入一池浅水中。
玉明盏揉揉眼睛,踩着水站起来,头顶的天空瓦蓝瓦蓝,白云将天空勾勒得像水墨画,稍微吸气便是鲜花草木的味道。身后,鸟鸣在山林间回荡。
玉明盏垂手而立,未能意识到泪水已经决堤。
这是她儿时的巫山。
玉明盏抬步向水池的中央走去,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曾经,姐姐会带着小小的玉明盏在这里沐浴戏水,当时的玉明盏不知道的是,它的另一头便是巫山神魂。
池水渐深,玉明盏吸一口气,游入深处。池底泛着巫山神魂灵力的颜色,有时红有时白有时青有时蓝。巫山神魂感应到她,灵力聚成一条清晰的线,她跟着灵力指引游进去,很快来到一处洞天。
洞天入口处是长长的水幕,玉明盏已穿过水幕站到地上。
洞天的顶部离地面有几十人高,玉明盏与它的差距,就像人与天的差距。
她向深处走,很快,她见到了巫山神魂。
其瑰丽,其壮阔,其变幻莫测,非语言能形容。
此时此刻,玉明盏心里只感到一种……回家的温暖。
有一瞬间,她以为会见到姐姐。
在祂旁边望一眼,玉明盏心满意足,近乎产生了贪恋,却又很快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回想那日巫山的血腥惨状,渐渐清醒过来。
“汝可留于此处,或流浪于他乡。”
这道声音亦远亦近,难辨男女,在洞壁间有回声,玉明盏认出那是仙家神魂在说话。
她不屑道:“这还用选吗?我流浪于他乡,到底是谁的错呢?”
那声音沉默不言。
玉明盏笑笑:“人心不受你的掌控,是不是?”
她干脆盘腿坐下。
“吾之眼中,巫山、仙人、尘土,并无分别。”神魂道。
“姐姐已经不在了,如今的巫山,的的确确只有我还活着,是不是?”
玉明盏无父无母,是姐姐将她带大,如父也如母,不过这件事情,她若不说,仙家神魂也知道,就懒得多费口舌。
安静许久,神魂终于说:“是。”
玉明盏早有准备,听得此言便道:“既如此,我不便久留。若是验骨结束,就别再浪费时间。若我不可修仙,也不会轻易放弃。”
刚才,仙家神魂轻易便将她看透,在祂面前,她没有必要掩饰。
神魂回她:“此乃神游境,吾在此重塑巫山,汝若愿意,吾亦可重塑汝之家人。吾可护住汝之神魂与□□,至汝寿终时魂归天地。汝可留在此处,亦可流浪他乡。”
“你控制不住人心,控制不住有仙人毁尽巫山,所以这就是你对我的补偿,是吗?我对天地而言无足轻重,为什么要补偿我呢?我不相信神魂会偏袒于人,或有任何良知。”
祂没有回答她的话。
玉明盏笑着摇头:“这样的所谓垂怜,我不需要。”
于是天地倒转,再清醒时,玉明盏稳稳站在寒潭前,身旁是静幽仙尊。
神魂在她体内走遍,犹如刮骨之痛。然后,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一缕神魂从指缝间飘出,悬于二人面前,张开成一片银白。
静幽仙尊看着那神魂,宣布:“验骨通过,上品仙骨。”
他见她前后没有破境,也没有了悟什么的通透感,认为神魂并未青睐她,是她刚才冒犯了神魂,看她时眼底流过深深的优越。
他抬起一只手,凭空抓出一块名牌,在神魂见证下递给玉明盏。
玉明盏单手接过,与此同时,一道信息传送到她的识海中。
“汝可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