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丫头看出对方生气了,左手在裤腿边死死攥紧,攥得那布料皱成了一团,右手指向车子后座,声音又急又快:“我认识他,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叫温雪生!他病得很重,中毒很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快去我那,我有药可以救他!”
这句话几乎是一口气喊出来的。
后座上,温雪生被这声音惊动,睫毛颤动了几下,勉强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他透过车窗,看到了站在臭水沟边上的欢丫头——那个土屋诊所里,给他扎针治病,眼神清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南希从驾驶座上回过头,目光落在温雪生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温雪生朝她点了点头,这动作就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南希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又扭过头,朝着车下喊:“那个,你先上车再说!”
欢丫头应了一声,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拉开车门塞上了车。
切诺基的后座还算宽敞,但原本就坐了孙红、孙紫和温雪生三人,空间已经不够,欢丫头瘦小的身体硬挤进来后,紧挨着温雪生滚烫的手臂,她立即像碰到烙铁一样缩了缩,努力把自己折叠得更小。
还没坐稳,车子就焦急地窜了出去,她被惯性甩得差点扑到前面的座椅背上,好不容易才伸手扶住,稳住了身子,然后探着脖子,对驾驶座上的人说:“那个,我的诊所在北边的李家村,我给你指……”
“先等一下。”
欢丫头话没说完,副驾坐上的张笑远打断了她。
他转过身,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让人胆颤:“说说看,你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旁边就是臭水沟和荒草地,一个年轻姑娘突然冒出来,实在太奇怪。
欢丫头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确实蹊跷,也不怪对方语气不好,不信任自己,赶紧解释:“他……”她侧头指了指身边的人,“他今晚在我那看过病。” 她喘了口气,把温雪生如何出现在她的诊所,凯伯和大壮如何追来,以及他又如何破门逃走……全都讲了出来。
她一边讲一边抖,那场面,她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还有,”她继续说,“他逃走前,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拨了那个号码,打到了一个叫温沙城堡的地方。”
张笑远挑眉:“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把电话号码记住?”
欢丫头抿抿嘴:“事情是这样,那个号码,我虽然只记了个大概,但是我试了很多次,最后终于拨对了!对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很着急,向我问了地点位置,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没想到,可能也就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个接电话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笑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后座。
温雪生闭着眼,极轻微地点着头。
他心里有了数,看来,温沙城堡的李管事能精准定位,及时赶到,还多亏了这个小姑娘报信,当然,也幸亏温雪生临危不乱,在绝境中还能留下线索。这大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呢?”他追问道。
“后来……他们跟我问清楚了情况,然后找到了李伯,又从李伯那打听出了凯伯和大壮可能藏人的地方。再后来,他们就领着一批人,开车去找他了。”说到这里,欢丫头声音低了些,语气中带着点自责,“可是我放心不下,毕竟人是从我这走的,所以就求李伯也带我去找他……没想到,李伯的车子开到一半就没油了……唉,这老古董……”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只好自己顺着这条路往前跑,直到刚才碰到你们……”
听到这里,温雪生看向身旁因为着急而脸颊泛红的女孩,哑声挤出两个字:“谢谢。”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颗小石子,在女孩心里砸出了一圈涟漪。
欢丫头的脸“唰”地红了,忙不迭地摇头,双手乱摆:“不用谢,不用谢,我,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她声低下头,“我就是……觉得,你讲的那个故事,太可怜了,我听着……心里堵得慌。我虽然不知道现在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但是也不想再让那个故事里的主角再受到伤害了,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帮帮他……”
这句真情实意的话还没完全落地,切诺基突然猛地一顿,像是开车的人走神给了脚重的,随即,引擎发出更沉闷的低吼,整个车身极速加快,颠簸得更加肆无忌惮。
而驾驶人南希,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幽幽地问道:“哦?他都给你讲什么了?”
欢丫头身体一滞,立刻意识到这是在问她。
她怯怯地抬眼看了看那开车女人的冷峻侧影,然后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温雪生,小声回:“就……讲了些他过去的事,就是……”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又怯怯地,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身边,“那个,可以说吗?”
温雪生的脸色依旧不好,但那已经不是单纯的病态,而是添了几分沉郁和……紧张。
他没有回应欢丫头的问题,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重新闭上了眼睛。
欢丫头埋下头,双手揪起衣角,觉得自己肯定是说错了话,触到了不该碰的东西。
约莫过了七八分钟,切诺基在欢丫头小心翼翼的导航下,拐进一条狭窄的小道,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李家村,藏在一堆柴垛和几棵歪脖子树后。
然后,几人迅速下了车。
欢丫头在前面带路,脚步飞快地穿过四五条只有几声狗吠的村巷,推开一扇低矮的木门,回到了那间简陋的土屋诊所。
她一进屋就进入了状态,直奔药柜,从最高层的抽屉里,摸出个粗糙的陶瓷小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然后走到被搀扶着坐在床边的温雪生面前,将药丸递到他嘴边:“啊——张嘴,这是我爷爷留下的神药,能缓解毒性。”
温雪生没有犹豫,听话地吞下药丸。
欢丫头立刻去桌上倒了半碗温水,小心地喂他喝水冲下,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和专注。
做完这些后,她轻轻吐出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然后扶着温雪生的手臂,想让他躺到铁床上休息。
整个过程,南希就杵在靠门的位置。她侧着身,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一面挂在墙上的锦旗,似乎对屋内的一切漠不关心。
只是,她的视线,好像一直斜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若有若无地落在了铁床那边。
这会儿,温雪生刚顺着欢丫头的力道要向后躺倒,靠上一床叠好的被子。
南希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点,突然一皱眉,转过身,厉声喊道:“喂喂喂,咱们逃命呢!能不能有点紧迫感?哪有时间让你在这儿躺平享受!”她的目光锐利地刮过温雪生,又扫向张笑远,“李管事他们能挡多久?追兵说不定已经闻着味儿过来了!我们必须立刻、马上赶回市里!”
温雪生听到这话,眼皮不自在地抬起一条缝,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偏过头,看向角落里散发着苦味的草药包:“不行……”
南希:“什么?你再说一遍?!”
温雪生:“……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没错。”旁边的张笑远开口附和,像是跟他提前对好了台词,“现在回去,的确不安全。”
南希不由眯起眼,脸色很是难看。
自从在车上,听那个半路杀出的“欢大夫”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后,她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根本没办法冷静。现在,她又瞧见温雪生和张笑远一唱一和,那股火气直接窜上了天灵盖,怎么都压不住了。
“你们什么意思?不回去?难道要留在这鬼地方,等着人家上门来连锅端,顺便再给我们颁个‘最佳配合奖’吗?!”
温雪生收回望向草药包的目光,落在南希因怒气而格外生动的脸上。
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认为如果现在回去,才是真正往枪口上撞。虽然欢大夫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咱们原本的计划,但我觉得,她出现的时机,挑得挺妙,正好让我有时间可以把今天的事好好捋一捋。”
南希:“呵,那你捋到什么了?”
温雪生不做正面回答:“我想问问你,如果按原计划回济东,你准备把我送去哪儿?卢氏?还是其他公立医院?现在,温重明的势力估计已经蠢蠢欲动,济东任何角落,都可能有他的耳目,所以,无论去哪儿,都不会安全。
“反而这里——”温雪生的视线扫过这间简陋的小土屋,“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我们非但没跑,反而回到了起点,而且还敢光明正大地在这儿住下。等温重明的人突破李管事的包围,马不停蹄的追回济东,再等济东那边藏着的牛鬼蛇神纷纷暴露身份,我们再回去,这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说完,他轻轻喘了口气,下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今晚,我们得留在这。至于明天,看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