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三年。
太陌生了。
我好像有……七年?没有回来过了。
我把那小子给的护心镜,放在衣襟里,一直贴着心口。那个总扯皮的臭小子,不知道活着没有。
他最好活着。他才十七岁,正好的年纪呢。
我也得活着。我还没走回村子,说好要带他一起回去的。
叛军已经进城了,我得小心些,不能被抓到。
我的越水城……我的禾乐村……阿爹……
什么东西拌我?害我差点摔了。
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个死人啊。
我忘了,这里除了遍地尸体,还能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这条路太长了,我走了几个日夜,怎么连桂花香都闻不到。
我还记得村口那棵老桂花树,没到中秋月圆,桂花甜腻的香气就散在空中,一簇一簇的花高悬枝头,比灯笼还亮。各家各户轮流去摘桂花,一篮又一篮,最后都放到周婆婆家的院子里,把四个角堆满了,都等着周婆婆的桂花糕。大家都知道,周婆婆做的桂花糕最是香甜。
我记得阿娘当时就和几家的婶子去帮忙,所以每年中秋,我家和那几个婶子家拿到的桂花糕都是最多的。阿娘病逝后,哪怕我家没人会做,拿到的也是最多的。
只是中秋那天,阿爹和我都不说话。我年纪小,把桂花糕往嘴里塞,直到塞不下了,就开始哭。阿爹自己喝酒,难得的不管我。
那天之后,就又是押着我读书的教书先生阿爹了。
算着日子,应该也快中秋了。
好像闻到了桂花的甜香,就说不能惦记,惦记出幻觉了。
……
视线尽头是明亮的黄色,是熟悉的老桂花树。
我走到了……我回来了?
顾不上右腿钻心的疼痛,我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去。
虎子,咱们要回家了……!
为什么腿伤到了,为什么偏偏是腿?!
虎子刚来的时候年纪小,不高,总是被欺负。那双眼睛倒是真的像虎一样,凶狠锐利。那些爱逗他的老小子了解人的脾性之后,也不闹了,当他作兄弟处。
这小子什么事都抢着干,想证明自己也能上战场。年纪才多大,就想着干这种危险活,他顾兄我都没上过呢。
直到叛党起兵,直指越水城。
安逸了这么久,哪见过这阵仗,不过我顾青山,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越水城门,我远远看到“刘”字旌旗,人生第一次这么激动,站在我旁边的虎子也握紧手中的长枪。
这场仗打了三年。
既白一开始自告奋勇去作斥候,被叛党埋伏,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话都说不清,埋伏地点和大致人数倒记得清楚。还好命大,送回村子养伤了。
绥和城那边迟迟未有回应,领兵的将军说,我们被放弃了。越水城不大,地势平坦,壁水连接的是芦葭城,雾关城这边,打不了水战。
总之就是,越水城不重要。
但我们身后是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一步都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眼看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我也不在乎那么多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棉布撕裂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虎子替我挡了一刀,他的左小臂顿时血流如注。
“顾兄!看着点!”少年还是那样意气风发,一如既往。
“这是我阿娘给我的护心镜,从仙子那儿求的!”他把一面护心镜塞到我怀里,转身提枪。
小子心眼多。也不想想自己。
城破那天,我躺在尸体堆里,等没人了勉强坐起身。
那小子的护心镜,保了我一命。但我找不到他。
我走遍了整个战场,翻过来无数具尸体,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就是没有虎子。
眼看着快到树下了,我右腿一软,手掌被擦破,沙砾嵌在伤口里,没有知觉。右腿也没有知觉了。
我双手还健全呢!还有一条腿在!就算一次挪几寸,也能挪到家里。
凭着记忆找到家门口,眼前已是浑浊一片,摸到墙后靠着坐下。
就说不能惦记,惦记出幻觉了,竟然看到虎子朝我奔来。
再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浸过桂花的纱帘。
“哒哒”的脚步声很难让人忽视,虎子一进门看到我醒了,放下手里的米羹,匆匆跑过来。
“顾兄,你感觉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我注意到他身后也跟着一个姑娘,是雁丫头吧。我记得既白喜欢她,天不亮就送花到人家的窗外,一送就是两年,搞的雁丫头一见他转头就走。
虎子姓柯,名作虎,他长姐叫柯作雁。忠义叔取名还是这么直接,也就周姨惯着。
周姨是周婆婆的独女,名唤系缨。听说老爷子当过兵,非要取这个名字,周婆婆退了一步,要求让周姨跟她姓,闹得好一阵不痛快。
这些事都是阿娘告诉我的,阿爹那个死板书生怕是连邻里有谁都不屑去了解。
“顾兄,你都躺了两天了!来吃点!”这小子,还是那么虎,呛着我了。
一场梦一样,我回到家,见到了虎子,雁丫头,忠义叔,周姨,周婆婆,我最好的兄弟商既白,和曾经笑着看我闹腾的叔婶们。
他们来看我,就像在看玩闹中不慎摔倒的孩子,满脸担心地用手背轻碰额头。
我突然想哭。
不行,我是青山,青山不能流泪,他很坚强。
又过了三日,我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躺着浑身都不痛快,还好我那半斤八两的好兄弟日日都来陪我说话。
他说,他已经和雁丫头成亲了。我不信。送几年的花就能打动人了?
我头上挨了一下,他笑的却很开心,说我钝。
什么意思?!我很聪明的!
“好好好,你最聪明了。聪明到送花的时候偷偷跟着我,被起夜的顾叔抓了个正着。”
“我……那个……不许再提!听到没有!”
好一个商既白,多大年纪了还揪着这个不放。
周姨这时候进来,带着做好的桂花糕,说是最先蒸好的,送来给我们解解馋。
在外面哪能吃到这种好吃的?还得是禾乐村的桂花糕。
正午日头好,我趁这会儿出去走走。
周婆婆家上空冒着白气,每到这个时候,就说明这天是中秋。
今晚会是满月。
那明日就是会大办的海月节!
海月节每月既望都办,中秋后的这天是最隆重的。听出海的人说,独月海深处是永夜,上空有两轮月亮,一西一东,各据一方。更特殊的是,总是一圆一缺,无论怎么变化,两月合起来都是一轮满月。每到望日,海上就剩下一轮独自圆满的月,人们视其为神明临世。所以叫独月海。
海月节意在请神明赐福。越水百姓多以海货为生,中秋团圆日后就要继续出海。因此中秋后的海月节最受重视,为神明供奉糕点,写着愿望的红纸被折成船,人人皆披彩衣在海边放船共舞,祈求出行安宁。
不知离家前的那件彩衣还能不能穿……
一路上遇到不少熟面孔,时不时停下脚步攀谈一二,悠闲得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祠堂,给仙子像每天都有人擦拭,和几十年前一般无二。
仙子并非神明,在过去给禾乐村带来生机和安定,当年村里人一合计,给仙子刻了像,供在村里的祠堂。
不过是数十年前了,如今无一人见过仙子。听虎子说,周姨在他参军前得到仙子赐下的护心镜,就让虎子带身上,说是无论如何都可以回家。
在祠堂待到暮色四合,虎子找过来,邀请我去村口吃桂花糕。村口?
“因为大家都在,你能回来我们都很开心!今年中秋就一起过!”
虎子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村口。
这里已经摆上了五六个大桌子,上面摆着一盘又一盘的桂花糕和清酒。
周姨笑着招呼我坐过去。商既白和雁丫头坐一起低声交谈,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
周婆婆调整着陶盘的位置,每个盘子的距离竟然神奇般一致。虎子去帮忠义叔给老桂花树挂红绸、换新灯。
见我不动,身后刚到的婶子轻推我一把:“愣什么?快些坐下,当心没桂花糕吃!”
听得此言,大家都笑起来,纷纷起哄。
“村里最喜欢桂花糕的小子今儿个怎么不争第一了?”
“没了又如何?叔这儿多的是!全给你留着!”
周婆婆中气十足地反驳:“需要你留?青山来,婆婆这里管够!”
忠义叔还喘着气,一把搂住我的肩,带着我坐下。灌了碗酒后大声笑道:“青山长大了,是真英雄,哪经得起你们逗?是不是?”
周姨捶了他一下,让他别这么喝酒。忠义叔捂着肩,讪讪的笑。
他的怂样又引来大家的一番插科打诨。
时间过得很快,今夜万里无云,满月当空,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有人聚在一起斗酒,有人说悄悄话,有人对月吟诗,显然是醉了。
我也被忠义叔和虎子拉着喝了不少,周姨只是笑,也不救我,商既白那忘友的把雁丫头拉远了些。
或许醉酒之人眼里的月更圆,更亮,也更大,大到视野被明月占满,再无其他容身之处。
深夜散后,我独自蹒跚回到自家的院子。
阿爹坐在石桌前,饮着酒。听到脚步声,他转头望来,还是那副严肃样子,就是瞧着和从前没有区别。
“青山。”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不是青山。青山依旧挺立,而我已经倒下了。”
“又说胡话。你分明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我不是青山,越水城没有山。“你不也没越过千山?”
“你还记得你当初说过什么吗?”
当初?
少年轻狂,志向总在远方。
“我不是叫青山吗?就应该去青山啊!”
顾青山一生没有离开越水城,他只是站在挺立的越水城门前,经历了一场必死的、没有意义的战争。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平静的望向我的眼底。
“我承认了。不是舟越千山,是越水之舟。顾越舟一生都在越水城。”
我这位附庸风雅、坚守文人风骨的父亲,说他只是一叶停靠在越水的舟。
“你可以离开。”
“我得等你。”
……真讨人厌,怎么下雨了。
“可惜,你希望坚韧如青山的儿子,只想留在这里。”
怎么突然起风了……有点冷。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