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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裕晚上将文书呈给陛下,肃成殿上,没想到王太傅也在其中。
恨水被羽林卫拦在门外,只好下了台阶,在小桥上等着。
肃成殿门被合上,谢裕转身,静候奉帝与太傅,下完一场棋局。
此局应下了许久,奉帝执黑,太傅执白,起初太傅乘上风,压制黑棋,眼看白棋有赢的迹象,黑棋绝处逢生,扭转局面,步步为营,直逼白棋。
谢裕微微皱眉,他若是奉帝,绝不下这盘烂棋。
要不,就从一开始便遏制白棋生长,不让它获得可乘之机;或者,慢慢吞噬白棋,直至胜利。
不在棋盘上戏耍对手,使出全力,不让对方看见赢的希望,这是谢裕的棋风。
而奉帝这从小到大以折磨人为乐趣的棋风,从来没改过。
但最后,都是两败俱伤。
太傅眉头就没松开过,直至最后一颗白棋落下,才终于舒展开。
“陛下,老臣又侥幸赢了。”
奉帝笑着摇摇头,注意到在一旁站了许久的谢裕,问道:“二弟,你觉得朕这局棋,下得如何?”
谢裕恭敬道:“天底下也只有太傅敢与陛下应战。”
奉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了几声,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笑得谢裕额头抽动,他是觉不出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说来,朕好久没同二弟下过棋了,”奉帝收好棋子,高兴道,“这副棋,是朕新得来的,二弟猜猜,是朕从哪儿得来的?”
这些棋子颜色饱满,手感莹润,在灯下透光,黑棋能泛出绿色光芒,这种棋子,论做工、论精细程度,实在难得少见。
谢裕道不知。
奉帝又问太傅,他笑着摇摇头,卡着痰,慢声问道:“陛下就别卖关子了,此等宝物,是从何得来的?”
“南诏,”他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棋罐中,抬眼看向谢裕,“五弟知朕爱下棋,听说南诏善入窑烧永子,特意叫南诏使者入朝时,给朕带来宝石永子。”
他望着门,又叹了口气:“哎呀,论孝顺,还得是五皇子啊。”
谢裕跪下身,将文书举过头顶,递给奉帝:“陛下,王四公子之案已有定论,还请过目。”
“白昌怎不亲自来?”奉帝疑惑。
“臣弟出门散步时,恰巧碰见白寺卿在宫中踱步,他本想明早上朝之时给奉帝过目,但又怕人多口杂,太过聒噪,臣弟斗胆替白寺卿做一回决定,今晚将文书递与陛下。”
奉帝整理衣袖,给了他一点余光,不咸不淡道:“文书放下,二弟早些回去歇息罢。”
谢裕把文书小心放在桌角,看了眼太傅,他却眼神闪躲,摩挲着棋罐中的棋子。
这段时日,母亲病弱、四公子的死,让太傅眼角多了几道皱纹,鬓间青丝变白发,谢裕向他福了个礼,转身出了肃成殿。
*
隔日散了朝会,奉帝将与王觉一案有关的人留在玉华殿。
一本文书丢在五皇子脚边,谢裕瞥了一眼,是昨晚那本写满五皇子罪证的手录。
石头般砸到五皇子脚背,他忙挨着地板跪下,慌慌张张认罪:“儿臣一时糊涂,犯了大错,儿臣知错了陛下!”
奉帝扶着额头,他还什么都没开始说,这认错态度倒是可圈可点,只是看了眼神情勉强的王太傅,他清了清嗓子,严肃批问:“谢嘉,你为何犯下此罪?朕没想到你如此蔑视性命,王觉视你如手足,你竟对他下死手,你真是好狠的心!”
五皇子的脑子是用浆糊做的,平时本来就不常用,现在到了要用的时候,更使不上劲来。
谢裕挺胸俯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五皇子,心中不禁冷笑,他还以为五皇子多聪明,前几日能用口供威胁白昌,今日就能利用自己送上府的口供。
结果还是废柴一个。
他给白昌使了个眼色,白昌握着笏板上前,继续添火:“陛下,长安来报五皇子宫中死伤共四十九人,加上王四公子,死伤共五十人,对于重伤奴仆,臣请求解除其奴籍,送入南诏进行医治,五皇子宫中剩下宫奴,则在大明宫中进行同位迁职。”
五皇子侧起脑袋,狠恶盯住白昌:“白昌,我做的事与你何干?你一个大理寺的在这儿指手画脚。”
说罢,他又重新跪下,闷着脑袋,大声道:“陛下,儿臣怀疑,白昌与王氏私通,犯包庇之罪!”
奉帝抬眼,五皇子的下人跑着拿了一叠文书送到大殿门口,徐公公接住,呈给奉帝。
是被“长安采花贼”所侵害的十八位女子的口供。
他草草看到最后大理寺根据口供描出的画像,上面那人与王觉一模一样。
“白寺卿,既然关于长安采花贼的大理寺画像已出,为何没将此布满长安捉拿归案?”奉帝质问。
“这……”
“难道真如谢嘉所说,你与王氏勾结?”
“臣……”
“陛下,是臣主动叫人进大理寺拿走口供,请求翻案!”
五皇子见王太傅帮白昌说话,目瞪口呆。
“太傅为何要拿走口供翻案?”奉帝问道。
“长安采花贼一案,为何判断此嫌疑人是我儿?老臣斗胆用王氏前途保证,吾儿不会做如此伤天害理,道德败坏之事!”
前面这些说辞,只是太傅一面之辞,即使他用王氏前途作担保,也没人相信王觉是个什么正人君子。
王觉夜里躲过金吾卫混迹长安、侵犯良家妇女,五皇子是知道的。
王觉做这些事,他哪次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还和他说好,下次他若再有这种“好事”,千万要带他一起去。
但他若举出王觉犯罪的实证,他何尝不是包庇王觉的嫌犯。
“这些女子说王觉为夜里侵犯她们的凶手,我家四公子今年冬至就要娶妻,哪里会昏了头脑去玩弄良家少女的感情?”王太傅义正严辞,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况且她们若说王觉为嫌犯,那她们就得举出王觉侵犯她们的证据!”
殿上安静,谢裕手中笏板握得越来越紧,胸腔上突然犯起一阵恶心。
好一个让女子举出自己被侵犯证据的说法。
为了家族门楣,一张老脸都能不要了,好一个国之太傅。
“老臣今日,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挣得清白!吾儿这样一个人,怎么侵犯良家妇女?”
两条老泪从脸上划过,他附在徐公公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听了之后,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奉帝好奇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让徐公公上来。
听完也是一阵惊讶。
“真有此事?”
“陛下可找白寺卿对峙。”徐公公建议。
“白寺卿,王觉尸身可有损坏之处?”
“有的陛下,”白昌接话,“陛下可看验尸文书。”
验尸文书是昨日谢裕新改的一份,将王觉被宫刑那段改了去,变成了王觉生前遭意外,失去了自己的命根。
“他是何时没有了此物?”奉帝又问。
“回陛下,已有一年了。”
那犯长安采花贼之案的,就不可能是王觉了。
奉帝懒得花心思管这一门事儿,批评了几句大理寺办案疏忽,让他们继续努力,抓住真凶,寥寥几句敷衍了事。
刚想着应怎么给五皇子定罪,思绪又被打断:“陛下,儿臣想起来了!从一年前开始,儿臣就发觉王觉有些不对劲,后来悟过来,那时儿臣发觉四哥宫中账目不对,于是叫王觉去查……会不会是四哥做的?”
奉帝叹了口气,对着王太傅道:“太傅,您想如何处置?”
“陛下,交由刑部处理罢,至于五皇子刚刚所说四皇子宫中账目一事……”
“今日就到这罢,二弟,这件事交由你去办。”
谢裕领命,等奉帝退朝以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玉华殿。
*
辰时末正是太阳最刺眼的时候,玉华宫内也不意外,恨水站在外边,已经等了快有两个时辰了。
她嘟囔着嘴,即使有回廊遮挡,也抵不住从窗漏中逃出来的暑气。
一个帕子伸在她面前,恨水疑惑抬头,眼前是一名极其眼熟的男子。
她好像初进玉华宫那日见过他,隐约记得是哪名皇子。
太子成熟稳重,且已有妻室,不会随意给女子递帕;三皇子被流放至岭南,不在玉华宫中;五皇子那混蛋,阴险狡诈,且长得极像吊梢眼的奉帝。
六皇子尚在襁褓之中,那么这位,就是四皇子了。
她向四皇子行了个礼,没接他的手帕,只提起衣袖,往额头上擦了擦汗。
“姑娘可口渴,我这儿有冰浆。”
恨水不耐烦瞥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些皇子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在冰浆里下毒,想要把她怎么样也说不定。
谢绝了四皇子好意,她偏向一边,烦躁谢裕怎么还不过来。
“姑娘可是不喜欢喝冰浆?那姑娘可喜欢饮果汁?”
“王爷~”
终于在拐角见着谢裕身影,恨水立马扑上去,抱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
“放开。”
“王爷为何要奴放开,王爷不喜欢这样嘛?”恨水眨眨眼睛,示意那边的四皇子。
谢裕还是暗自把她推远了些,和四皇子打了个照面,带着她离开玉华殿。
“……以后别在随意做这种举动了。”他道。
恨水奇怪,他之前不就喜欢这样么?
怎么日子过得越久,人还变得越来越矜持了。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觉得这招确实还挺好用的,起码在皇宫里,可以省去很多废话。
比如刚刚献殷勤的四皇子。
“对了王爷,四皇子怎么对属下这么关心,难道看属下长得太好看了?”她疑惑。
谢裕偏头看了她一眼,也没否定。
“四皇子是贪财好色之人,你小心一点。”
难怪。
这宫中,每个人都有关于自己,不可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