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秋来得又急又厉。将军府庭院里那棵老梧桐,前几日还擎着半树黄绿相间的叶子,一场夜雨过后,竟只剩嶙峋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穹,满地湿透的枯叶粘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踩上去只有一声沉闷的呜咽,旋即碎裂。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尘土混合的萧索气味,吸一口,肺腑都凉透。
顾青岚跨进府门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五年了,这宅邸依旧是庞大而空旷的样子,却更添了一层深入骨髓的寂寥。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连洒扫的仆役也不见踪影,只有风卷着落叶在廊下打着旋儿。老管家忠叔佝偻着背,颤巍巍地从影壁后转出来,浑浊的老眼看清是她,瞬间便红了:“小姐…小姐,将军…将军回来了,在书房等您!”待仔细看到顾青岚身上的脏污时,忠叔错愕了一秒,随即转化成愤怒和担忧,“小姐你这,是谁干的!?”
他声音里的哽咽和愤怒几乎要溢出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布满沟壑的脸却透出一丝无奈和忧心,五年时光,足够让一个精干的老人变成眼前风烛残年的模样,也足够让一座府邸失去最后一点活气。
顾青岚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只淡淡应了一声:“忠叔,我没事,我先去换件衣服。” 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她抬步便往卧室走,背影单薄而孤直,像一柄刚出鞘便染了霜的短匕。
慕凡远远的看着,等顾青岚换好衣服除了房门,才敢上去搭话,想着转换下话题。
“啧啧,这将军府,凉飕飕的,比那天上的广寒宫还缺人气儿!我说小青岚,你爹这品味…返璞归真过头了吧?好歹弄两盆花花草草点缀一下嘛!” 他一身鸦青暗纹锦袍,腰间挂着个不伦不类的羊脂玉兔坠子,俊脸上满是嫌弃,仿佛踏进的是个破庙。
顾青岚置若罔闻,脚步未停。
书房的门虚掩着。还未走近,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墨汁的沉闷气息便钻了出来。顾青岚伸手,指尖触及冰冷的黄铜门环,略一停顿,终究没有叩响,径直推开了门。
光线有些昏暗。一个高大却透着疲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堆着高高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他正微微俯身,看着摊开的一幅巨大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上面蜿蜒曲折的墨线,那正是大胤朝北部漫长而脆弱的边境线。
五年边塞的风霜,在他身上刻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记。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如今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重担压得微驼;玄色的常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露出的后颈皮肤黝黑粗糙,与上京贵胄们精心保养的细腻截然不同,那是烈日与风沙反复打磨的痕迹。鬓边,刺目的霜白已悄然蔓延,比庭院里枯败的梧桐更触目惊心。
听到门响,顾凛猛地转过身。
目光相撞的刹那,顾青岚清晰地看到父亲眼中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震动,随即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愧疚、痛楚、生疏,还有一丝极力想掩藏的、属于父亲的笨拙关切。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让嘴角的纹路更深地刻了下去,显得那张本就刚硬的脸更加板滞。
“岚儿…回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这声呼唤,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父亲。” 顾青岚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淡漠得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顾凛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近乎贪婪地审视着。五年,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抽条成了清冷孤绝的少女,眉眼依稀是慧娘的影子,可那份沉静到近乎漠然的气质,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心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问询:“在上京过的可还好?”
“嗯。” 一个字,斩断了所有后续的可能。
令人窒息的沉默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书案上的卷宗都仿佛重了几分。只有窗外风过枯枝的呜咽,以及慕凡在顾青岚身后无聊地、轻轻用指甲刮着门框的细微声响。
顾凛的视线艰难地从女儿脸上移开,落到她身后的慕凡身上。这个据说是女儿“师父”的年轻男子,总让他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气质过于跳脱,眼神过于活泛,穿着打扮也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精致,与这肃杀沉郁的将军府格格不入。
“慕…先生,”顾凛勉强维持着礼数,“多谢先生对小女的照拂。”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来历成谜、举止随性的人物。
慕凡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拱手道:“将军客气!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小青岚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实在是省心得很呐!就是性子嘛…嘿嘿,随您,随您。”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全然没感受到这屋内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顾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句“随您”的调侃并不受用。他重新看向顾青岚,目光沉沉,带着一种审视边关军情的锐利:“今日在朱雀大街…”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秦尚书家的那个小子,又找你麻烦了?”
慕凡立刻抢白,语调不自觉的拔高:“可不是嘛将军!您是没看见,那阵仗!一群半大小子,乌泱泱围上来,石头、炭灰劈头盖脸就砸!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扫把星’、‘克母克父’…”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顾青岚的脸色,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才继续添油加醋,“幸好我反应快,掐了个小诀…呃,我是说,幸好我身手敏捷,挡得严实!不然咱家小青岚可就遭殃了!”
顾凛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宽厚的手掌布满了老茧和细碎的疤痕,此刻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虬结,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案几边缘,一个粗瓷茶杯被他无意识的手劲捏得发出细微的声响,杯壁上瞬间蔓延开几道蛛网般的裂纹。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顾凛的脸色铁青,下颌线条绷得死紧,那双久经沙场、淬炼得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是滔天的愤怒,是对女儿遭遇的心疼,更是对自己缺席这五年、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的刻骨自责和无力。那愤怒和自责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死死盯着案上的裂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将那口灼热的气息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砂砾摩擦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是爹…对不住你。”
这沉重的五个字砸在地上,书房里只剩下窗外更加凄厉的风声。
顾青岚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风掠过。她依旧垂着眼,看着自己玄色衣袍下摆沾着的一点泥渍,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关注的东西。半晌,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父亲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和血丝的眼睛。没有委屈,没有控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习惯了。”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清泠泠的,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三个字,比任何哭诉和指责都更锋利,瞬间刺穿了顾凛所有强撑的盔甲。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猛地背过身去,肩膀的线条僵硬如铁。宽厚的背影对着女儿,对着满室的压抑,对着窗外那片荒芜的庭院,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苍凉。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顾凛才缓缓转回身,脸上那些激烈的情绪已被强行抹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看顾青岚,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枯寂的天空,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陛下…已准我卸去京畿卫戍之职,调令已下,十日后…启程回北疆戍边。”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开口的力气,目光终于重新落回女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试探:“北地苦寒,风沙蔽日,不比上京繁华安稳。但…那里是爹驻守之地,军法森严,无人敢肆意妄为。”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岚儿…你可愿,随爹同去?”
话音未落,慕凡的惊呼已经炸响,尖锐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什么?!北疆?!”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箭步窜到顾凛和顾青岚之间,俊脸上写满了“你疯了吗”几个大字,对着顾凛急吼吼道:“将军!使不得啊!那是什么地方?鸟不拉屎!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喝口水都带着沙子!冬天冻掉耳朵,夏天晒脱层皮!小青岚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遭罪?”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北疆的沙尘暴已经刮进了书房。
他又猛地转向顾青岚,脸上瞬间切换成苦口婆心的表情,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和浮夸):“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犯糊涂!上京多好啊!天子脚下,要什么有什么!西市新开的蜜饯铺子,那糖渍梅子简直绝了!东街‘醉仙居’的蟹粉狮子头,啧啧,那叫一个鲜!还有还有,那家老字号的糖画儿,能吹出凤凰来!你去那苦哈哈的边塞,别说糖画儿了,连根像样的糖葫芦都找不着!” 他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仿佛顾青岚要去的是十八层地狱。
顾青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慕凡这一番唱念做打只是恼人的蚊蝇嗡鸣。她的视线掠过父亲紧绷的下颌,掠过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最终落回自己袖口。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无意识地碰触到袖袋深处那枚温润的硬物——纤云璧。入手微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沉静的力量。秦禹那些人恶毒的诅咒,同窗们或同情或避之不及的目光,太学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还有这座庞大、冰冷、埋葬了母亲最后时光的空旷府邸…所有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此时在看却仿佛如前世。
“我去。” 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干脆利落,打断了慕凡还在喋喋不休的“糖葫芦消亡论”。
两个字,斩钉截铁。
慕凡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巴还维持着张开的滑稽形状,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吞了个鸭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青岚,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顾凛紧绷的身体也骤然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一支冷箭精准地射中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那双酷似亡妻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对未知边塞的恐惧,也没有对离开繁华京城的留恋,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疏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这疲惫出现在一个六岁出头的少女眼中,沉重得让他心头发酸,喉咙发紧。
“……好。” 顾凛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不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过身去,重新面向那张巨大的边塞舆图。肩膀似乎比刚才更加佝偻了几分,宽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一块沉默而沉重的碑石。
“不是…小青岚!你等等!你再考虑考虑啊!” 慕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得跳脚,伸手想去拉顾青岚的衣袖。
顾青岚却已干脆利落地转身,玄色的衣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她步履平稳,径直穿过空旷死寂、落叶堆积的庭院,走向自己阔别五年、同样冰冷陌生的闺房方向。
慕凡的手抓了个空,僵在半空。他看着那抹决绝的纤细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又看看书房里那个凝固如山的落寞背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他原地转了个圈,嘴里低声嘟囔着:“疯了…都疯了…北疆…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啧,橘楉这差事…真是坑死人不偿命!”
他泄愤似的踹了一脚廊下的柱子,震得檐角几片残存的枯叶簌簌落下。最终,他咬了咬牙,还是跺跺脚,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表情,朝着顾青岚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那轻快的步伐在满院萧瑟中,显得格外突兀又无奈。
顾青岚回到自己名义上的闺房。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透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清冷。一床、一桌、一柜、一凳,素净得近乎寒酸。窗棂蒙尘,铜镜昏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忠叔显然尽力打扫过,但五年的空置,留下的痕迹并非轻易能抹去。
她走到靠墙的紫榆木柜前,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素色衣裙,料子普通,颜色黯淡,显然是临时备下的。她面无表情地将自己身上那件沾了泥点的玄色骑装脱下,换上一件同样毫无装饰的青灰色布裙。动作利落,没有半分少女对衣饰的挑剔。
慕凡像个幽魂一样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换衣服,嘴里依旧不死心地叨叨:“你看这屋子,冷得跟冰窖似的!这能住人?边塞的营帐比这还糟一百倍!四面漏风,半夜狼嚎就在帐篷外头!还有啊,听说那边的人,啧啧,一年到头洗不上两次澡,浑身一股子羊膻味儿…” 他捏着鼻子,做出夸张的嫌恶表情。
顾青岚恍若未闻。她走到窗边的旧书案前,案上放着一个半旧的藤编小箱,这是她从将军府带走的为数不多的旧物。她打开箱子,里面只有寥寥几本书册、几支用秃的毛笔、一方最普通的青石砚台,还有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老虎,针脚粗糙,是母亲慧娘在她极小时亲手缝的。
她的指尖在那布老虎粗糙的绒毛上轻轻拂过,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眼神似乎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她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拿起,准备放回箱中。
“诶?这个丑东西还留着呢?” 慕凡眼尖,凑了过来,伸手就想拿过去细看。
顾青岚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将布老虎塞进箱底,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她盖上箱盖,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慕凡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眼珠一转,又换了话题,语气带上几分刻意的沉重:“小青岚,你可得想清楚。这一走,太学的学业可就断了。陛下对你青眼有加,破例让你入学伴读,这是多少勋贵子弟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去了北疆那蛮荒之地…难不成你想跟着那些大头兵舞枪弄棒?还是想学那些边民女子放羊挤奶?” 他试图描绘一幅黯淡无光的未来图景。
顾青岚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慕凡那张写满“为你着想”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上京的圣贤书,”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暮色,“读着恶心。”
慕凡一噎,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瞬间卡壳。他看着少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眼神太冷,也太清醒。
顾青岚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暮色吞噬了庭院里最后一点轮廓。呼啸的北风越发猖狂,猛烈地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寒意透过窗纸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房间。
她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手指再次探入袖袋深处,握住了那枚纤云璧。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奇异地在满室凄风冷寂中,带来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璧身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下,似乎有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碧色流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慕凡靠在门边,抱着胳膊,看着黑暗中少女模糊而孤绝的轮廓,脸上的嬉笑和夸张终于慢慢褪去,眉头少见地蹙了起来。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次不再是抱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真是个…倔到没边儿的小石头。”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将军府。北风在庭院的枯枝间穿梭肆虐,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预示着一段更寒冷、更艰难的旅程,即将在十天后,迎着凛冽的朔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