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冻土,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呻吟,如同垂暮之人的叹息,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启程这一天,天空灰灰蒙蒙的,将万物都染成一片黯淡的铁灰色,已经驶出城门一段距离了,看着视野里逐渐变小的上京城,顾青岚忽然觉得过去的五年恍若一梦,北疆,会不一样么?
一路向北,路边的景色愈加萧瑟。枯败的蒿草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缩着,发出尖细的呜咽,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掠过天际,留下几声嘶哑凄凉的“嘎嘎”声,旋即投入远处那片死寂的、虬枝刺天的枯树林,像是被那灰暗的巨口无声吞噬。
顾凛率领的这支北行队伍,便在这无边的肃杀里沉默前行。几十名亲兵,甲胄陈旧,面容被风霜刻蚀得粗糙黝黑,沉默地拱卫着中间两辆同样不起眼的青幔马车。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溅不起多少尘土,只有单调的“嘚嘚”声,敲打着这片过于空旷的荒野。
顾青岚独自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车厢不大,陈设简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毡毯用以隔开木板的坚硬和寒气。她靠着车壁,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袖袋,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纤云璧。车帘低垂,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吝啬而惨淡,映着她半张脸,依旧是冰雪雕琢般的沉静,看不出丝毫对这陌生旅途的忐忑或对繁华上京的留恋。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偶尔会投向帘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致,目光深处,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一闪而逝。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一角,灌入一股刺骨的寒风。慕凡那张俊脸探了进来,鸦青色的锦袍领口簇拥着白狐毛,衬得他唇红齿白,与这灰暗压抑的旅程格格不入。
“哎哟喂,我的小青岚,坐了一整天闷罐子,骨头都僵了吧?”他声音清亮,带着惯有的夸张,瞬间打破了车厢里凝滞的沉寂,“来来来,尝尝这个!刚路过驿站,我可是眼疾手快抢到的最后几个!”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递过来。
纸包打开,是几块方方正正、色泽焦黄的烤饼,散发着粗粝而实在的麦香,还带着刚出炉的微温。
顾青岚的目光在烤饼上停顿了一瞬,并未伸手去接。
慕凡对她的冷淡习以为常,自顾自地拿起一块,夸张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继续聒噪:“唔…味道还成,就是干巴了点。你是不知道啊,就为了抢这几个饼,差点跟那驿卒打起来!那家伙,黑得像块炭,力气大得跟头熊似的!要不是本仙君身手敏捷,一个‘千斤坠’定住他下盘,再使个‘燕子抄水’从他胳肢窝底下钻过去,嘿嘿,这饼可就落别人肚子里咯!”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
顾青岚终于侧过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出自得其乐的独角戏。
“说完了?”她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同车外呜咽的风,“说完就出去,吵死了。”
慕凡咀嚼的动作一僵,脸上浮夸的笑容瞬间垮掉,化作十足的委屈:“喂喂喂!没良心的小丫头!我这鞍前马后、嘘寒问暖、抢饼投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还嫌我吵了?”他愤愤地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嚼顾青岚的冷硬心肠。
顾青岚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车帘那道狭窄的缝隙。外面,枯草连天,地平线模糊在灰蒙蒙的尘埃里,看不到尽头。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寒风掠过车棚的呜咽声,远处寒鸦断续的啼叫,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慕凡的聒噪,不过是这荒凉乐章里一个突兀刺耳的音符。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浓墨倾泻,泼满了整片北地荒原。白日里还能勉强分辨的枯草轮廓、远树残影,此刻已彻底融为一片混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势似乎更大了,带着凄厉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沙砾,噼里啪啦地击打着车棚,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抓挠。
队伍在背风处的一处低矮沙丘后扎营。篝火很快燃起,橘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着,勉强驱散一小圈寒意,也映亮亲兵们疲惫而沉默的脸庞。他们围着火堆,就着冰冷的清水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吞没。顾凛高大的身影立在营地边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望着北方那片未知的黑暗,轮廓在火光跳跃下显得格外冷硬孤峭。
顾青岚独自坐在属于她的那辆马车旁,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青色棉斗篷。营地的篝火离她有些距离,暖意几乎传不过来,只有彻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她仰起头,目光穿透呼啸的寒风和营地摇曳的火光,投向那一片被风刮得格外干净澄澈的墨蓝天幕。
星河浩瀚,璀璨得惊人。无数星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抛洒的碎钻,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邃无垠的天鹅绒上,汇聚成一条横贯天际、气势磅礴的银色光河。星光清冷而纯粹,亘古不变地俯视着这片荒凉大地上渺小如蚁的旅人。顾青岚看得有些出神。上京的夜空,总是被繁华的灯火和浮动的尘嚣所遮蔽,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仿佛能听见星辰运行的低语。这片星空,辽阔、冰冷、寂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
她站起身,像一只被某种无形召唤牵引的夜行小兽,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篝火那点微薄的光明与暖意,朝着不远处那座更高的沙丘走去。脚下是松软的沙地,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风在耳边咆哮。斗篷的下摆被风猛烈地掀起,猎猎作响。
沙丘顶上,视野豁然开朗。星河的壮丽全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顾青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沙砾的粗糙感和星光的清冽味道。她席地坐下,抱紧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仰望着那片亘古的星空。上京的种种喧嚣、恶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扫把星”、“霉神转世”的标签,在这片浩瀚星海面前,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渺小。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幽绿色光芒,突兀地闯入了她视野的边缘,打破了星空的纯粹。
那光芒来自沙丘背风面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像是一小簇被遗落的鬼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透着一股虚弱的气息。顾青岚眉头微蹙,警惕的站了起来。她悄然起身,动作轻盈如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朝着那点绿光潜行过去。
靠近了,借着星辉的微光,她看清了光源的真容。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龟。龟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布满古老而繁复的纹路,此刻却黯淡无光,几道狰狞的裂痕贯穿其上,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绿光芒,正是从这些龟裂的缝隙深处艰难地渗透出来。小乌龟的头颅无力地耷拉在沙地上,绿豆般的小眼睛紧紧闭着,四只爪子软软地摊开,若不是那点微弱的绿光,它几乎与一块被风沙打磨过的普通石头无异。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奇异气息,随着夜风钻入顾青岚的鼻子,她蹲下身,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那只小乌龟的龟壳边缘。
就在指尖触及龟壳的刹那!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从龟壳传递到她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猛地窜入心口!同一时间,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毫无征兆地掠过一层极其浅淡、几乎难以捕捉的青色光晕!那光晕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在瞬间将她的瞳孔映照得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寒玉。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精纯的气息,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极其自然地顺着那尚未收回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体内,带来一种奇异的、久旱逢甘霖般的舒适感。
顾青岚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想收回手,但目光落在小乌龟那奄奄一息、遍布裂痕的龟壳上,动作却顿住了。她沉默地看了片刻,解下自己的斗篷,动作轻缓地将这只奄奄一息、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小龟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在了怀里。斗篷内侧残留的、属于她自身的微薄体温,似乎让怀中那点微弱的绿光轻轻闪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得到了一丝庇护。
她抱着这意外得来的“石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营地自己的马车旁。篝火的光跳跃着,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也映着斗篷里那点微弱而执拗的幽绿。
营地另一侧,慕凡正没骨头似的倚在自己的小行囊上,手里捏着一小块硬邦邦的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眼神却似有若无地飘向沙丘的方向。当顾青岚抱着那团被斗篷包裹的东西回来时,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桃花眼,瞬间眯了起来,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状似无意地伸了个懒腰,踱步到顾青岚身边,探头探脑:“哟,小青岚,出去一趟还捡了块宝贝石头回来?”他语气轻松,目光却精准地落在那斗篷包裹微微起伏的轮廓上,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嗅到了风中残留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属于天界神兽坐骑特有的、极其内敛却磅礴的土行灵蕴!
顾青岚将包裹放在车辕旁避风的角落,用身体挡住慕凡探究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与你无关。”
“啧,小气。”慕凡撇撇嘴,倒也没再追问,只是转身离开时,手指极其隐蔽地拂过腰间悬挂的那枚羊脂玉兔坠子。指尖一点极其微弱的月白色仙光倏然没入玉兔温润的体内,那玉坠表面似乎有流光极其细微地一闪而过,快得如水面的反光,瞬间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他背对着顾青岚,脸上那惯常的嬉笑神色已然褪尽,眉头微蹙,唇形无声地动了一下,分明是几个字——司命,查玄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