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显然早已得了消息,厚重的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发出沉重的闷响。门内并非雕梁画栋的庭院,而是一片豁然开朗、铺着大块青石板的巨大前庭。
积雪被清扫在两侧,堆成齐整的雪丘。庭院尽头,是一座线条极其硬朗、毫无多余装饰的青石主屋,飞檐斗拱都透着边塞特有的粗犷与厚重。没有回廊,没有假山流水,只有几株被修剪得只剩下嶙峋枝干的老松,沉默地伫立在风雪中,如同披甲的卫士。
一个须发皆白、腰背却挺得笔直的老者,裹着厚厚的灰鼠皮袄,正带着几个同样穿着厚实短袄的健仆垂手肃立在庭中。见到顾凛翻身下马,老者立刻带着众人躬身行礼,声音洪亮中带着哽咽:“老奴秦柏,恭迎将军、小姐回府!”
顾凛上前一步,扶住老者,常年握刀的手掌在他枯瘦的手臂上重重一按:“秦伯,快起来。”
秦伯抬起脸,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风霜刻痕,眼圈微红,目光越过顾凛,落在后面抱着斗篷包裹、腰悬青色短刀的顾青岚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激动、怜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姐……”秦伯的声音有些发颤,“老奴……老奴日盼夜盼,总算把您盼回来了!路上可还安好?这一路上的风雪可厉害着了,冻坏了吧?”
顾青岚微微颔首:“秦伯,我很好。”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几分从前的疏离。眼前这位老人,是将军府仅存的、与母亲有关的记忆碎片之一。
“乖孩子,赶紧去进屋,屋里暖和”秦伯连声道,忙不迭地招呼仆役,“快,快把行李卸下来!热水、热汤都备好了吗?小姐的屋子可都烘暖和了?”他一边指挥,一边絮絮叨叨地对顾青岚介绍起来,仿佛要把顾青岚不在的这五年府里的一切一股脑倒出来。
“小姐您看,”秦伯指着宽阔的前庭,“这前院最大,将军说练功、跑马都使得,雪天也能操练。”又指向主屋,“那是正厅和将军的书房,书房后面连着暖阁,将军冬日里大多在那儿处理军务。”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将军的书房……跟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些字画摆设了,全是地图和军报。”
他的目光转向主屋东侧一排稍矮些的石屋:“那边是东厢,小姐的屋子就在最里头那间,窗户开得大,采光好,老奴按着上京您小时候的屋子布置的,只是……肃州东西粗笨,怕是委屈小姐了。西厢是客房和库房。”最后,他指着主屋后面被一道高墙隔开的方向,“后头是马厩、校场和亲兵们的住处,还有个不小的兵器库,比书房还大两倍呢。”他脸上露出一丝自豪,“将军说,在肃州,刀枪比笔墨更顶用!”
正说着,一个火红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西厢那边冲了出来,带起一阵雪沫。
“爹!爹你可回来了!”人未到,声先至。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暗红劲装,裹着件不太合体的旧羊皮坎肩,头发用一根皮绳胡乱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像头矫健的小豹子,几步就窜到顾凛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孺慕。
顾凛严肃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温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阿真,长高了。”他侧过身,对顾青岚道,“岚儿,这是顾真。五年前我在西凉山狼群口下救下的孩子,你可当他做你的兄长。”
顾真这才注意到顾凛身后的顾青岚。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耳闻许久但素未蒙面的妹妹。她裹在银白色镶着一圈狐狸毛的斗篷里,身形纤细,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白皙,几乎透明。眉眼精致,却没什么表情,抱着个奇怪的包裹,腰间还别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刀。整个人像一尊冰雕的玉人儿,跟这粗犷的将军府格格不入。
“你就是岚儿妹妹?”顾真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爽朗得像能驱散肃州的严寒。他毫无生疏感,大大咧咧地凑近两步,想伸手去拍顾青岚的肩膀,“路上累坏了吧?以后这府里我罩着你!有啥事跟哥说!这肃州城里城外,没我不熟的地儿!”
他的手还没碰到顾青岚的斗篷,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格住了他的手腕。慕凡不知何时已从后面踱了上来,他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戏谑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小子,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可不好。”慕凡的声音不大,却让顾真感觉手腕像被铁钳夹住,挣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顾真一愣,这才注意到这个一直跟在妹妹身边的男人。鸦青锦袍,白狐毛领,面皮白净得不像北疆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腰间还挂着个晃眼的玉坠子,浑身上下都写着“纨绔”二字。
“你谁啊?”顾真皱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警惕和直率,“我跟我妹说话,关你什么事?”
「呵!」一个极其清晰、充满刻薄鄙夷的嗡鸣声在顾青岚脑中炸开,「又来一个!莽撞无礼!四肢发达!头脑空空!一股子羊膻味儿还没洗干净,就敢往吾主身边凑?这顾家是收破烂的吗?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捡?」
沉瞳的毒舌虽迟但到,精准覆盖新目标。
慕凡自然听不到沉瞳的吐槽,但他显然也没把顾真这点小脾气放在眼里。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雪白狐裘领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我?鄙人慕凡,不才,正是你这位冰雕玉琢的妹妹的——贴身保镖兼启蒙恩师。”他刻意加重了“贴身”二字,眼神瞟向顾青岚腰间那把古朴的青色短刀,意有所指。
顾真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慕凡,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保镖?就你?细皮嫩肉的,风大点都能吹跑了吧?还启蒙恩师?”他嗤笑一声,“别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吧?”
「哈哈哈!说得好!」沉瞳在顾青岚脑中幸灾乐祸地大笑,「这傻小子虽然粗鄙,眼光倒还有几分精准!一语中的!」
顾青岚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笑意。她没理会两人的口角,对顾真淡淡点了点头:“顾真……兄长。” 算是认下了这个称呼。
顾真得了妹妹回应,立刻把慕凡的挑衅抛到脑后,喜笑颜开:“哎!妹妹!以后就叫哥!别客气!”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皮绳串着的、打磨光滑的狼牙,“给!见面礼!我自己猎的第一头狼的獠牙!辟邪保平安的!咱肃州这边都兴这个!”
那狼牙还带着少年粗粝手工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野兽气息。
「粗鄙!腥膻!」沉瞳立刻发出嫌弃的尖叫,「快扔掉!这种东西也敢拿来污吾主的眼?简直是亵渎!」
顾青岚看着递到面前的狼牙,又看看顾真那双亮晶晶、写满真诚期待的眼睛,沉默了一瞬,伸手接了过来:“多谢兄长。”
顾真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慕凡在一旁抱着胳膊,凉凉地补充了一句:“嗯,狼牙不错。不过小青岚啊,以后离某些野性未驯的小动物远点,小心被口水溅到。”
顾真立刻炸毛:“你说谁是小动物?!”眼看着又要扑上去。
“好了!”顾凛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起,瞬间压下了庭中微妙的火药味,“阿真,带你妹妹去她屋子安顿。秦伯,收拾下准备开饭吧。”他目光扫过顾青岚怀中的包裹和腰间的短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多问。
“是!爹!”顾真响亮地应了一声,得意地瞥了慕凡一眼,殷勤地对顾青岚道,“妹妹,跟我来!你的屋子我让秦伯烧得可暖和了!”
顾青岚跟着顾真穿过宽阔冷硬的前庭,走向东厢尽头。慕凡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顾真蹦跳的背影,又落在顾青岚怀中那沉寂的包裹上。
东厢的屋子果然如秦伯所言,比上京的闺房大了许多,陈设却极其简单。一进门便感到暖意融融,巨大的火墙将寒气彻底隔绝。靠窗是一张结实的榆木大床,铺着厚实的靛蓝色棉褥。一张同色系的方桌,两把圈椅。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大衣柜。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放着的一个粗糙陶盆,里面养着几株耐寒的、叶片肥厚的绿植,给这硬朗的房间添了一抹生机。墙上空荡荡的,只挂着一张硬弓和一柄未开锋的短剑,透露出此地主人与别处闺阁的不同。
“怎么样?还行吧?”顾真搓着手,有些紧张地看着顾青岚,“肃州不比上京,东西都糙。这绿绒绒草是我从山上挖的,耐冻,好养活!你要是嫌闷,明儿哥带你出去逛,肃州城里可热闹了,有卖糖人的,还有……”
他的话被顾青岚打断:“这些都很好,多谢兄长。”她走到床边,将怀里的斗篷包裹轻轻放在厚实的被褥上,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视。
顾真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行,你先歇着!我去看看饭好了没!”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慕凡倚在门框上,看着顾青岚小心翼翼地掀开斗篷一角,露出里面那块墨绿色的、布满裂痕的龟壳。他挑了挑眉:“啧,这小祖宗总算安分了?一路上可没少在心里编排我吧?”
顾青岚没回头,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龟壳,感受着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温润气息。她脑中,沉瞳的冷哼立刻响起:「编排?那是陈述事实!这莽撞小子也好,那绣花枕头兔精也罢,都是些不入流的浊物!吾主身负……咳,总之,离他们远点!」它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顾青岚没应声,只是将包裹仔细地安置在床榻内侧,用厚实的被褥小心地掩好。窗外,肃州的天色暗得极快,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前庭,发出尖锐的哨音,卷起的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屋内,巨大的火墙散发出稳定的暖意,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气,却也让空气显得格外干燥。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秦伯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响起:“小姐,晚膳备好了,将军请您去暖阁用饭。”
“知道了。”顾青岚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被褥下那团安静的凸起。脑中,沉瞳带着浓浓嫌弃的意念再次传来:「浊气翻腾,凡俗烟火……吾需静养,莫扰。」显然,它对人类的食物毫无兴趣,甚至避之不及。
顾青岚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单薄的青色布袍,推门而出。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庭院里清冽的雪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穿过空旷冷硬的前庭时,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她衣袂翻飞。主屋方向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隐约有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碗碟轻碰的脆响传来,更重要的是,一股极其浓郁、带着野性醇香的炖肉气息,霸道地穿透了风雪,钻入鼻腔。
晚饭是在正厅旁的小暖阁里用的。巨大的火塘里燃着粗壮的松木,噼啪作响,驱散了北疆冬夜刺骨的寒意。饭菜很简单,却分量十足:一大盆热气腾腾、汤汁浓郁的炖羊肉,烤得焦黄酥脆的馕饼,一碟腌得爽脆的雪里蕻,还有一壶烫好的、带着辛辣气息的北地烧酒。
顾凛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顾真显然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还不忘热情地给顾青岚夹菜:“妹妹,尝尝这个!肃州的羊,喝雪水吃草药长大的,一点不膻!还有这馕,泡在羊汤里,绝了!”
顾青岚小口吃着,炖羊肉确实鲜美异常,带着一股野性的醇厚香气,迥异于上京食物的精致。她腰间的青色短刀安静地贴着身体,偶尔传递来一丝细微的暖流。怀里布襟包裹着的小乌龟异常安静,似乎陷入了深沉的休眠。
慕凡坐在顾青岚下首,姿态优雅地撕着馕饼,蘸着羊汤,吃得慢条斯理,与顾真的豪放形成鲜明对比。他偶尔抬眼,目光扫过顾凛沉郁的侧脸,又落在顾青岚身上,若有所思。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只有顾真活力四射的声音和碗筷碰撞声。
“对了爹!”顾真咽下一大口肉,眼睛发亮,“关外马场那边新来了几匹好马,个头不大,可神骏了!跑起来跟阵风似的!听说是从更北边的草原来的!改天带妹妹去看看?妹妹,你会骑马不?”
顾凛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顾青岚摇摇头。
“不会骑不要紧!哥教你!”顾真拍着胸脯,“包教包会!比某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小白脸强多了!”他意有所指地瞟了慕凡一眼。
慕凡慢悠悠地喝了口汤,眼皮都没抬:“骑马?小道尔。我们小青岚学的是……嗯,更高深的学问。”他故意拉长了调子。
装腔作势,顾真腹诽。
这顾府的第一顿饭就在顾真和慕凡的各种斗嘴互损,顾父时而的咳嗽声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