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在进入肃州地界时陡然变了脾性。不再是荒原上那种无遮无拦、凄厉呼号的野性,而是裹挟着细碎坚硬、如同无数细小冰针的雪粒,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中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雪粒抽打在车棚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敲打。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视线被压缩到车前几丈,连那些虬枝盘曲、在寒风中挣扎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胡杨,也只剩下模糊扭曲的黑色剪影,在风雪中摇曳不定。
车轮碾过的不再是冻土,而是覆盖了一层薄薄冰壳、混杂着粗粝沙砾的硬雪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顾凛率领的车队,如同几片微不足道的枯叶,在这片狂暴的白色天地里艰难跋涉。亲兵们裹紧了厚重的羊皮袄,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紧抿的嘴唇,沉默地驱赶着同样喷着白气的马匹。
顾青岚坐在车厢里,感觉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震出来。寒气无孔不入,即使裹着最厚的棉斗篷,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斗篷(沉瞳这几日异常沉默,连那点微弱的绿光都吝于显现),刺骨的冰冷依旧从脚底直窜上来。她掀开车帘一角,立刻被风雪糊了满脸,细密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眼前只有一片旋转呼啸的灰白。肃州城,这座传说中扼守北疆咽喉的关卡,此刻连轮廓都淹没在风雪深处。
就在这无休止的颠簸和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人意志磨平时,前方风雪混沌处,一点极其模糊、却异常巍峨的轮廓,如同蛰伏在白色巨兽背脊上的远古巨岩,顽强地刺破了灰白的混沌!
那轮廓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灰黑色的巨大墙体,在狂舞的风雪中沉默矗立,墙体上凝结着厚厚的、如同铠甲般的冰壳,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墙体上方,是如同猛兽獠牙般参差交错的雉堞,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历经血火淬炼的森然杀气。同样覆盖着冰雪、如同巨兽头颅般的城门,在风雪中矗立,城门上方,两个巨大的、饱经风霜侵蚀却依旧力透石背的阴刻大字,终于穿透风雪,映入眼帘——肃州。
一股无形而厚重的肃杀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雪声!那不仅仅是一座城,更像是一头盘踞在苦寒绝域、以风雪为甲、以岁月为刃的洪荒巨兽,用它冰冷而沉默的存在,宣告着脚下这片土地的归属与意志。顾青岚放下车帘的手指微微一顿,隔着帘子,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沉淀了无数铁血与风霜的城池带来的压迫感。
肃州城门厚重无比,开启时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嘎”声,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扉。车队缓缓驶入。
门洞内光线昏暗,两侧巨大的条石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寒气逼人。但当车队完全穿过那幽深的门洞,眼前骤然一亮,喧嚣的声浪混合着各种奇异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将人淹没!
风雪被高耸的城墙隔绝在外,城内竟是另一番天地!街道不算宽阔,却异常热闹。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和草料碎屑,但这丝毫不妨碍人潮的涌动。
裹着厚厚皮袄、戴着翻毛皮帽的边民,牵着驮满货物的骆驼或矮种马,慢悠悠地穿行;穿着各色鲜艳窄袖袍服、高鼻深目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或听不懂的异域语言,在高声叫卖;穿着统一制式皮甲、挎着弯刀的边军士兵,三五成群,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从未闻过的复杂气味——烤肉的焦香、奶酪的微酸、羊皮袄的膻味、劣质烟草的辛辣、某种浓烈香料(似乎是孜然和花椒)的霸道气息,还有冰雪的凛冽……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浓烈、生机勃勃的独特味道,猛烈地冲击着初来者的感官。
顾青岚掀开车帘,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喧嚣、混乱、却满满生命力的景象。一路行来,荒原的死寂、风雪的呼啸、旅途的疲累,在此刻被眼前这活色生香、热气腾腾的市井烟火瞬间驱散。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街边悬挂的、还在滴着油脂的硕大烤骆驼腿;堆叠成小山、散发着诱人焦香的馕饼;热气腾腾、翻滚着乳白色浓汤的巨大铁锅,里面煮着不知名的肉块和面片;还有那些穿着色彩艳丽、缀满亮片和流苏异域服饰的女子,在寒风中依旧坦露着结实的手臂,大声吆喝……这一切,都与矜贵而冷漠压抑的上京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灼热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与烟火气,蛮横地撞入她的视野,让她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都试试的新奇感。
“没想到北疆竟是这般风情,”慕凡那张带着夸张惊叹的脸突然出现在车窗边,他不知何时下了马,正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浓烈复杂的香气,眼睛亮得惊人,“这才叫人间烟火气!比上京那帮子装腔作势的强多了!”他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馋猫样。
顾青岚没有反驳,目光依旧流连在街边一个胡商摊位上。那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色彩斑斓的异族袍子,面前支着一个小炭炉,炉上架着铁丝网。他正动作娴熟地将一块块切得薄薄的、油脂丰盈的肉片摊在铁网上,肉片接触到滚烫的铁丝,立刻发出“滋啦”一声响,浓郁的肉香伴随着白烟升腾而起。老者随即抓起一小把混合着红彤彤粉末和棕色颗粒的香料,手腕一抖,均匀地撒在烤得焦黄的肉片上,辛辣霸道的香气瞬间炸开,刺激得人食指大动。
“想吃?”慕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捕捉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兴趣,立刻来了精神,“等着!”他像条灵活的游鱼,瞬间挤开人群,凑到了那胡商摊位前,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手势比划着。很快,他就举着两串还在滋滋冒油、撒满了诱人香料的烤肉串,得意洋洋地挤了回来。
“喏,尝尝!正宗胡商烤驼肉!保证你没吃过!”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串塞到顾青岚手里。
肉串入手滚烫,浓郁的混合香料气息直冲鼻腔。顾青岚犹豫了一下,看着那焦黄油亮的肉片,终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滚烫!肉质出乎意料地细嫩,丰盈的油脂在口中化开,混合着那孜然的浓烈和辣椒的灼烧感,一种极其陌生、却异常过瘾的味道!她微微蹙眉,似乎被那强烈的味道冲击到了,但很快,眉头又舒展开,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吧?”慕凡得意地啃着自己那串,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点评,“这香料,绝了!比上京状元楼的醉春风还带劲!”
顾青岚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小口吃着,冰雪般的脸颊似乎被这滚烫的食物和喧闹的环境熏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健康的红晕。她抱着沉瞳包裹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目光开始带着一丝真实的兴趣,打量着周围光怪陆离的一切。
“走走走!前面还有好东西!”慕凡见她没反对,胆子更大了,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兴致勃勃地把她拉下马车(在顾青岚皱眉甩开前又识趣地松手),挤进更热闹的人群。
顾凛看着下车的女儿,难得露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有的好奇,点了2个暗卫跟上,便由她去了。
一路上,慕凡带着顾青岚挤过卖兽皮和毡毯的摊位,穿过弥漫着浓郁奶香和微酸气息的奶酪、奶疙瘩摊子,路过叮叮当当敲打铜器的匠人铺……顾青岚如同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她看到有人用巨大的石臼捣碎炒熟的青稞,空气中弥漫着粮食朴实的焦香;看到胡姬当垆卖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碗中荡漾,笑声爽朗;看到穿着厚重皮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童在雪地里追逐嬉闹,手里攥着简陋的木制玩具……
就在这喧嚣热闹的市集中,一个扛着草把子、在寒风中艰难行走的老汉,吸引了慕凡全部的注意力。那草把子上,赫然插着几十串晶莹剔透、红艳艳的——糖葫芦!
山楂果个头饱满,裹着厚厚的、金黄色的糖壳,在灰暗的天色和冰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诱人,像一串串凝固的小太阳!
“糖葫芦!!”慕凡的眼睛瞬间直了,发出了一声夸张到变调的惊呼,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立刻化身一道青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精准地拦在了那扛草把子的老汉面前。
“老丈!老丈!给我来两串!不!三串!要最大最红的!”他急切地指着草把子顶端那几串品相最好的,脸上的馋相毫不掩饰,就差流下口水。
老汉被这突然窜出来的俊俏后生吓了一跳,看清他指的东西,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好嘞!公子好眼力!咱家的糖葫芦,糖熬得透,果子脆甜,包您吃了还想!”说着,利落地拔下三串最大最红的,递给慕凡。
慕凡迫不及待地接过,付了钱,立刻咬了一大口!嘎嘣脆!冰凉酸甜的山楂混合着香甜酥脆的糖壳在口中爆开,久违的味道让他的眼睛如飨足的猫咪一般眯了起来,发出满足的喟叹。
就在这时,顾青岚脑中那沉寂了许久、刻薄依旧的嗡鸣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尖锐地炸响: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至极!」沉瞳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鄙夷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堂堂仙君!六百年道行!竟为了一串凡俗界裹着糖渣的酸果子露出如此不堪入目的嘴脸!简直是仙界的奇耻大辱!广寒宫的颜面都被你啃光了!吾羞于与你同存于一片天地!」
顾青岚抱着包裹的手臂微微一顿。她看着不远处慕凡那副捧着糖葫芦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吃得摇头晃脑、毫无形象可言的陶醉模样,再听着脑中沉瞳那排山倒海、毒舌精准的痛斥,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诞又滑稽的感觉猛地冲上心头。
“噗嗤——”
一声极其清晰、带着忍俊不禁意味的轻笑,毫无预兆地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声音不大,在喧闹的市集中并不起眼,却如同冰河乍裂,清泠悦耳。
慕凡正咬下第二颗糖葫芦,闻声猛地转头,叼着半颗红果,目瞪口呆地看着顾青岚!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个冰山一样的小丫头,居然……笑了?还笑出声了?
顾青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抿紧了唇,试图将那丝笑意压下去。但那双素日里如同深潭寒冰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弯成了两泓月牙,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收敛的、真实的笑意和促狭的光彩。冰雪消融,刹那芳华。连她怀中的斗篷包裹,似乎都因感受到她胸腔的震动而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慕凡叼着半颗糖葫芦,傻在了原地。直到那半颗冰凉的山楂球从嘴边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泥泞的雪地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你……你……”他指着顾青岚,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脸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配上嘴角残留的糖渣,显得更加滑稽。
顾青岚迅速别过脸去,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显然还在极力压制着笑意。
「哼!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沉瞳恼羞成怒的嗡鸣声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种被“同伙”背叛的羞愤,「吾是在为你痛心!与这等贪嘴无状之徒为伍,简直是明珠蒙尘!自甘堕落!」
顾青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笑意,但眼底残留的笑意却如同碎星,久久不散。她不再理会脑中沉瞳的聒噪,目光却被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旧物摊吸引了过去。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兵,摊子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大多是些磨损的皮具、生锈的箭头、断裂刀柄之类的战场遗物。在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把短刀。刀鞘是古朴的深青色,非金非木,布满细密玄奥的天然纹路,如同龟甲,又似某种古老的符文。鞘口和鞘尾包裹着磨损严重的暗色金属,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厚重感。刀柄乌黑,缠着陈旧的黑色皮绳,样式简单到近乎粗陋。
顾青岚的目光落在刀鞘上那些奇异的纹路上时,怀中的斗篷包裹猛地一震!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强烈渴求与催促意念的波动,如同涟漪般从包裹深处传递出来,瞬间淹没了沉瞳那喋喋不休的鄙夷!
「刀!那把刀!」沉瞳的声音在她脑中急切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态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买下它!立刻!马上!无论他要多少钱!快!」
顾青岚心中一动。她抱着包裹走到摊位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古朴的青色刀鞘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那些玄奥的纹路。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温润气息,透过冰冷的鞘身传递过来,与她体内因沉瞳而滋生的那股气息隐隐呼应!
“老爷爷,这把刀,怎么卖?”她开口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
老兵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奇装异服(在上京是奇装,在肃州倒不算太怪)、气质清冷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古怪的包裹,沉默了一下,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
“三……三十文。”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边地口音。
顾青岚没还价,直接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慕凡之前塞给她的零花钱)放在摊上,拿起那把古朴的青色短刀。入手微沉,刀鞘的触感冰凉而奇异,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力量。就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一股比之前清晰数倍的温润气息猛地顺着掌心涌入体内,而同时短刀的刀鞘上也有一道青色流光闪过,她额间那点青痕的轮廓骤然清晰了一瞬,又如同烙印般一闪而逝!
「好!好!好!」沉瞳在她脑中连道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之前的刻薄和虚弱似乎都被这柄刀的出现冲淡了不少,「虽蒙尘已久,神韵未失!此物与你有缘!好生收着!」
顾青岚将短刀仔细地别在腰间束带上,那古朴深青的色泽与她青灰色的布裙倒也相得益彰,平添了几分英气。慕凡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刀,撇撇嘴:“啧,破铜烂铁,三十文贵了。” 话音刚落,脑中沉瞳那熟悉的、充满鄙夷的嗡鸣立刻如约而至:「有眼无珠!朽木不可雕!你懂个屁!此物的材质与上古神兵麒麟剑同源,说不定…」像是想到什么禁忌,沉瞳说到一半忽然噤了声。
顾青岚没理会脑中的新一轮“兔精批判”,也没在意他说到一半忽然卡住的原因。“麒麟剑,所以是跟上古麒麟王的配剑同源么?”她沉吟不语,转身汇入熙攘的人流中。
肃州城粗粝的风雪和喧闹的烟火气包裹着她,腰间短刀传来温润的触感,怀中包裹里沉瞳的意念虽然依旧刻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一路行来的疲惫,似乎真的被这座边城独特的气息,暂时地冲刷、抚平了。
暮色四合,风雪渐大。肃州城中心,一座远比周围建筑更加高大、肃穆的府邸,如同沉默的巨兽般矗立在风雪中。青黑色的石墙比城墙稍矮,却更加厚重坚实,墙头积雪盈尺。两扇包着厚重铁皮、钉满碗口大铜钉的乌木大门紧紧关闭,门上高悬一块巨大的墨色匾额,三个铁画银钩、透着金戈铁马之气的暗金色大字——将军府。
这里没有上京将军府的雕梁画栋,没有繁复的园林景致,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如同边塞风雪般冷硬、简洁、肃杀的气息。门前的石阶宽阔而冰冷,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蹲踞在风雪中,鬃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凌,沉默地守护着这座府邸的威严。
顾凛勒住战马,抬头望着那块熟悉的匾额,风雪扑打在他玄色的披风上,凝成一层白霜。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亲兵们无声地牵走马匹,卸下行李。顾青岚抱着包裹,腰悬短刀,不知何时已追了上来,仰望着这座在风雪中沉默伫立的府邸。
肃州城喧嚣的烟火气被隔绝在高墙之外,门内,是另一个属于北疆顾家的世界,也是她今后即将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