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两人背后的山路两侧漆黑一片,月亮挂在山顶的树梢间,影影绰绰。
山脚的停车场安静得出奇,只有几辆车孤零零地排着队等着。
靳杨如往常一样,绕到后面想给她开车门。
林荞这回学聪明了,一下闪到他身后,脚步还带着点窃喜的轻快。两人不过僵持几秒,就听到后面的车迫不及待地冲着他们“滴滴”按了两声喇叭。
靳杨只好先她一步跨入后排,在司机身后坐下,忽略旁边人嘴角那一抹得逞的笑。
“怎么,不愿意?”
“幼稚,小孩才争先后。”
“那你输了。”
她把胜利写在脸上,坐得离他又近了一寸。
在此之前,靳杨从未觉得汽车后排的空间能如此狭小,空气是如此稀薄。
林荞不老实的小动作也太过于明显了。
她故意装作随意地靠近,一开始是胳膊轻轻蹭着他,后来是肩头随着汽车晃动的幅度,偶尔挨一下。再后来,干脆整个人靠了过来。
靳杨索性闭起眼睛,装作闭目养神。
而罪魁祸首,却把这份刻意的视而不见当做了一种默许,和纵容。
林荞心里又燃起了那一点点小火星。她斜眼偷偷看旁边的男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继续靠近。直到脑袋枕在他腿上,她才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
靳杨感受到腿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微微一僵。带着玫瑰香气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掌心,然后停留,再不离开半分。小姑娘很有教养,脑袋只枕在靠近膝盖的地方,似乎在极限边缘维持着最后一点分寸。
他无奈推了推这个毛茸茸的脑袋,动作不轻不重。可膝上的姑娘仍紧闭双眼。
然后被自己轻颤的睫毛出卖。
“你飞机上睡一天了吧,现在装什么困。”他毫不留情选择拆穿。
林荞理直气壮。她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嘴巴已经先作出反应,一张一合地开始狡辩:“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经济舱,腿都没地方伸,好累。”
说完还揉了揉眼睛。
眼角红红。
靳杨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喉咙口。他沉了沉眼眸,把原本要出口的“坐回去”咽了下去。
没有下次。
-
车子调了个头驶入林荫道。
今晚的第二站,是南湖。
作为城市的标志性景点,南湖坐落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林荞一直想去。倒不是为了瞻仰什么名胜古迹,而是电视剧里的人总爱在那牵手散步,耳鬓厮磨说着缠绵悱恻的情话。所以南湖在她心里,是一种象征,还有一点儿模糊的浪漫。她也想在那片风景里,留下点属于她和他的痕迹。
湖面被晚风揉皱,岸边微弱的光顺着湖水一闪一闪。
她和靳杨并肩走着,气氛却有些古怪。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松松地牵着,又若即若离。
来的路上,林荞攒了许多话,那些在电话那端迟疑过的,在对话框里删了又重打的,横跨不了大洋彼岸,也穿不过几年光阴。
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大脑就像被湖面粼粼的光晃了一下,所有字句都溃散成白茫茫一片。
林荞垂下视线,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她指尖触到那个崭新的盒子时,心里像是被什么推了一下,原本压着的念头缓缓浮上来,带着点挑衅,也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倔意。
可惜得不到夸奖的勇敢,还没来得及呼吸,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扔了。”
凉凉的声音从一侧传过来。
靳杨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定。盛夏的夜风并不凉,可林荞忽然觉得有一股阴意顺着脊背钻了进来,一下贯穿全身,让她动作僵在原地。她分不清,那语气里究竟藏着什么情绪,抑或根本没有情绪。
“你说什么?”她愣愣问。
“两个都扔掉。”
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右手的烟盒,和左口袋没来得及取出的打火机。
“你讨厌烟味?”
回应她的,是沉默。
“你不喜欢我抽烟?”
第二个问题,依旧石沉大海。
两道抛物线乖顺地划进一旁的垃圾桶。
林荞从未听过靳杨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去命令她做事,略带训斥的口吻显得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他,则是那个趾高气昂,永远都不会犯错的大人。
他偏偏,还真是。
她没再去看他,委屈闷在心里,不肯露半分。
“走了,吃点东西去。”
靳杨的声音恢复了寻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点风波从未发生。他带着她去了湖边的一家居酒屋。
两人相继落座,对坐无言。
他并未开口打破这沉默,只是把菜单推到林荞面前,示意她想吃什么点什么。
“这个、这个,这一页,还有这一页都要了。”
这话听着委实古怪,小姑娘怎么像饿了好几天似的。靳杨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对面——那本菜单静静摊在桌子上,林荞正低着头,对着那薄薄的酒单指点一二。
林荞的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目,从最便宜的啤酒到页尾那瓶勃艮第,像是认真挑选,又像是在等什么。
服务员是见过靳杨的,递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犹豫。
“按她说的来吧。”
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波澜,只是对着点菜的人微微颔首,又拿起桌上的菜单翻了翻,加了几样吃的。
林荞原本悬着的一点赌气,被这一句轻描淡写地化开。她心情阵雨转多云。
还有点晴。
凭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和女人特有的直觉,她觉得靳杨不是那种爱铺张浪费的人。所以她选择见好就收,赶忙笑嘻嘻地接上他的话:“一瓶十四代,谢谢。”
她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别人进一步她也进一步,步步紧逼不相让。可别人若退一步,她就乖乖退十步,甚至还能给人鞠躬道个歉,诚恳说句对不起。
靳杨看她收了周身的刺,逐渐软下来的气势,又存了些逗她的心思,开口挪揄道:“怎么,其他酒也和你八字犯冲?”
林荞怔了一下,耳尖猝不及防地红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桌子底下。她抬手作势要去打他,对面男人只是笑了笑,稳稳抓住她乱挥的手腕,把一串刚端上来的烤牛肉塞进她手心。
这话,还真不是空口来风。
前阵子,俩人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拌了几句嘴。靳杨跟林荞又摆了长辈的架子,明明只大了她六岁,他却要用“毕竟”二字来修饰,那语气让俩人硬生生多了几十年的代沟。
林荞气不过,嘴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心直口快接了句,“六岁了不起呀?相差六岁属相相冲,你懂不懂呀!”
话一出口,她立马后悔,想咬掉自己舌头。好在他当时没和她深究计较,她也就以为这事儿翻篇了。
可靳杨的记忆力很好。
他总是悄无声息记住她随口的护眼,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忽然翻出来,用稀松平常的语气丢给她。
像平地一声雷,炸的林荞猝不及防,体无完肤。
或许在靳杨眼里,她一直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小姑娘。
两个人刚联系上时,林荞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套逻辑和破冰方法,每天哥哥长哥哥短,直白又大胆地和他分享在德国的日常。
中德相差七小时。
她会在每个凌晨定好闹钟,掐着国内上班族起床的时间发一句【哥哥早上好呀】,再心安理得地回笼觉。
他的夜晚是她的下午,那是她精力最旺盛的时刻。那时靳杨的手机一打开就是她满屏的消息,吃了什么白人饭,遇到了什么怪人怪事,夹带几句他假装没看到的【哥哥,我想你了】。
靳杨只当她玩笑,或者西方开放的文化害人不浅。
可他的默不作声,在她眼里又变成了默许。像是有人趴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继续”。
凭着这一套强盗逻辑,林荞的问候从早安延伸到晚安。
【晚上好这位帅哥(叼玫瑰侧躺摸头发抛媚眼)(不小心掉下床翻个面)(在地上侧躺继续抛媚眼)】
靳杨看得直皱眉,问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在哪找的?
【当然是我呕心沥血冥思苦想出来诉说对哥哥想念的】
直到第二天,他把整段文字复制进百度。
林荞看到通篇标红的文字,和他幽幽一句:
【查重率百分百。】
林荞在屏幕这头摸摸鼻子,笑嘻嘻保证下次一定自己写。结果转头又在网上随意复制一段发过去,毫无收敛。
所以,靳杨偶尔也会怀疑,她的话究竟有几分真。
这一顿饭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南地北发生的事。林荞小嘴叭叭个没停,从这学期的考试成绩聊到自己未来事业的规划。可她抛出去的所有问题,总能被不动声色绕回来,丢回自己身上。问了等于没问,她想知道的半点没套出来。
比如她连靳杨具体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但是那不重要。
凌晨三点,靳杨被对面姑娘折磨的眼皮直打架。她的时差似乎还没完全倒过来,精神得很。
林荞仍然没心没肺地往外倒话,话题东拐西拐,最后顺理成章地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相亲。
她说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一个比一个不对味,总觉得少点什么。
但是这也不重要,总有比这更重要的。
比如——
“诶,那哥哥你呢?”
林荞突如其来单刀直入一句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之前那些只是她花里胡哨的障眼法。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话他不好接,也接不住。
靳杨只能反问:“那你,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避而不答和答非所问,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打法。可林荞没有丝毫不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觉得,既要有初见时的怦然心动,也要有言语间的灵犀相通。”
“这要求,有点高。”
“不啊!”
靳杨看着面前的少女明眸皓齿,微微仰起脸冲他甜甜一笑,耳边的珍珠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林荞清脆的声音一点一点敲打着他内心最坚固的地方,三分玩笑,两分天真,混合着莫名其妙的坚定和真挚。
这场谈话的主题,静悄悄地浮出水面,靳杨的心却缓缓沉下去。
“我对哥哥你就是一见倾心,再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