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证明死去的人存在过,贾栗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往日里,人们大多谈论人去世后意识的归宿,是烟消云散,还是停留世间,亦或是升入高维。
科学总告诉世人意识会随着生命的死亡而消失,这貌似是个永恒不变的真理。古老的宗教坚信世间有神仙鬼怪,灵魂会通往天堂或地狱,祭祀是人与灵魂交流的桥梁。
她想得入迷,将两个手掌上下贴合,下巴稳稳地抵着,面前的杯子外壁冒出水珠,气泡涌到在汽水表面,时不时破裂。
橙子汽水与草莓奶昔直视,奶油滞留在杯子内壁,水平线疾速下降。
李杏低头痛饮奶昔,他“哈”的一声,打断了贾栗的思考。
贾栗抬起眼睛,“吵死了,我在思考。”
李杏用手指掐住吸管,“我们的贾栗小姐,已经从早上想到现在,是不是该理我一下。告诉我,今天有什么事找我。”
贾栗挺起脊背,活动了下筋骨,“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和别人证明我存在过。”
李杏神情凝重,他问:“你得绝症了吗?”
贾栗:“没有。”
“吓到我,”李杏回答,“我会拿出你的照片,或者讲讲关于你的故事。”
贾栗摇头:“这都是可以虚构或编造的。”
李杏有些认同,他注视贾栗的双眼,温和的眼神犹如暖流。
他正经地说:“如果你死了,你无法证实自己的存在,但是我还记得你,不就证明你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我的生命里。”
贾栗被他这番话呆住,心想:那我得找到认识她的人。
服务员恰好走来桌旁,微笑着放下抹茶拿铁,“请慢用。”
李杏点了点杯数,疑惑地问:“我们就两个人,你怎么点了三杯。”
贾栗:“江冷秋等会也要来。”
李杏:“这谁?”
贾栗:“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个建筑家。”
李杏内心不悦,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几个月不见,你已经和其他人好上了。”
贾栗举起拳头,威胁道:“再乱讲,我真的要用这个和你说话了。”
李杏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她的拳头碰撞,他摆出质问的表情,“这样和我说话吗?”
有一颗陨石从数千亿米远飞来,精准地砸向贾栗的心绪,她被逗笑,露出小巧的虎牙。
为了催促江冷秋尽快赴约,贾栗的电话又开始嘟嘟作响。
对方接通后,贾栗:“怎么还没来?”
江冷秋十分抱歉:“我这边刚看完一个工程,现在马上过去。”
他的手放在额前,眯眼望向天空,艳阳高照,光晕在他指间迸发,大楼间折射着耀眼的光芒,金色天使在高温下颤抖,彷佛要融化在晨昏大楼上。
江冷秋的手提包移到头顶,勉强阻挡强烈的阳光,阴影落在他左脸。他下车后加快步伐,鞋尖不停地追逐,直到一颗苹果滚到他的脚边。
江冷秋弯腰捡起,奇怪的是,更多的苹果一个接着一个落地,于是他起身寻找源头,左右无人,只有与他相望的女子怔在原地,手中握着苹果。
她的眼神发烫,像是要把他看穿,看透,像一团火焰烤着他。
阳光忽然全身而退,一阵清风刮过,温柔地掀起两人的头发。
她问:“江冷秋?”
江冷秋的苹果掉下,心脏随之咚的一声。
他说:“夏有秋。好久不见。”
夏有秋苦笑,“好久不见了。”
江冷秋连忙回电话,告诉贾栗:我们改日再见吧,我已经找到她了。
他按耐住激动的情绪,将所有的苹果塞进手提包,酝酿许久,开口问:“你现在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夏有秋犹豫地眨着眼睛,最终答应了。
两人肩并肩漫步在日落大道上,飞车与飞船的鸣笛声奏成一曲,行人来来往往,面无表情地前往目的地。
沉默似乎比重逢的喜悦来得更快,吞咽唾沫,眼神乱飘,手臂晃动等动作重复上演,在双方身上尤为突出。
江冷秋率先打破局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夏有秋:“还可以吧。在电视上看见你成为了建筑家,很为你高兴。”
江冷秋:“谢谢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夏有秋:“和我妈在地上城经营服装店。今天刚好过来签订货合同。”
江冷秋惊讶地说:“我以为你会坚持自己的梦想,当一名警察呢。”
夏有秋的食指勾在一起,放慢了脚步,她吐出痛苦的呼吸,“领养家庭对我并不好。某天我逃出来,现在的妈妈收养了我,她很爱我,把房子卖了供我,但我已经快淡忘了梦想这件事。”
他顿时感到头顶乌云密布,心情像包里的苹果一样沉重。
江冷秋自责道:“都怪我,当时随便给你挑了个家庭。”
夏有秋:“我不怪你,人都是会伪装的,他们起初确实待我不错,但后来的事谁能料到呢。”
“那你有想过找我吗?”江冷秋问。
夏有秋抿嘴笑笑,“一开始想过,某天觉得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扰会不会更好。”
“我一直在找你,”江冷秋翻出外套内侧里的合照,递给她瞧,“我很怀念我们。”
夏有秋含着泪瞥了一眼,平静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冷秋收回照片,心有不甘地拉住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抚摸,用恳求地语气:“有秋,我们从头来过。”
夏有秋转身,她无奈地仰头,泪水从脸庞滑下,坠到江冷秋的手上,滚烫刺痛了他的皮肤。
夏有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吧!就那吧!”她指向身旁的咖啡厅。
厅内亮着水晶流苏灯,黑白格子地砖干净光滑,窗边的桌上迎来两杯浓厚的摩卡。
夏有秋单手托腮,用玻璃吸管搅拌着冰块,放空在碰撞声中。
江冷秋:“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特别喜欢吃糖,但是院长只允许我们一天吃一颗,有天我去偷了一颗给你,结果被发现了。”
夏有秋:“记得,后面你被罚一周不能吃糖,我把我的都给你了。”
江冷秋:“还有一次,院长把她的书借给我们,我们两个从天亮看到天黑。”
夏有秋:“甚至错过了午饭,那次是你最喜欢的咖喱牛肉饭。”
小提琴曲悠扬地环绕在粉色天花板,紧绷的琴弦诉说着悲伤。
江冷秋:“不过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夏有秋:“我也不喜欢吃糖了。”
江冷秋:“也是,都过去十年了。”
夏有秋感叹道:“真快啊,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
她问:“江家不是飞车企业吗?你怎么选择当建筑家?”
江冷秋:“家里把公司交给了哥哥,我一直在哥哥的影子下,误打误撞地走到了今天。”
夏有秋开导他:“你做得很好了,至少很多人看见了你的努力,提起出色的建筑家,都会想到江冷秋吧。”
江冷秋:“你会觉得遗憾吗?”
“我?”夏有秋轻松地说,“我有什么好遗憾的,我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等到赚够了钱,在地上城买套阳光能照到的房子。”
江冷秋:“不来空中城生活吗?”
夏有秋:“我就算再有钱,没有权势,也很难在那定居吧。”
江冷秋不解地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制度。”
夏有秋:“这是利益制定的规则,你出生在什么家庭,决定了你自己的人生,你祖祖辈辈的人生。”
江冷秋:“我倒是觉得,你的每个选择都会改变你的人生。”
夏有秋:“只会影响,不会改变。”
夏有秋将摩卡一饮而尽,她扫了眼窗外,天暗了下来,路灯齐刷刷地亮起。
她:“苹果给我吧,我要回家了。”
江冷秋呼唤服务员,拿来个厚实的纸袋,他小心翼翼地把苹果装进去。
他:“给你,路上小心。”
夏有秋捧着沉甸甸的袋子,她故意不看江冷秋的眼睛,只是微微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便离开了。
小提琴曲戛然而止,江冷秋失落地整理手提包,手指张开又闭合,抹去杯上的水雾,夏有秋隔着玻璃关注他,彷佛在看一场默剧。
比起醇厚的摩卡,抹茶拿铁的味道简直不值一提,贾栗与李杏的饮品统统见底,谁也不愿意品尝那杯多出的苦涩。
两人纠结半天,决定一分为二。
李杏:“所以你要找梦里那个人?”
贾栗:“是啊,我要知道她找我的原因。”
她浅浅地嘬了口拿铁,脸上呈现出安详的表情,“好难喝,不要了。”
李杏的食指左右摆动,他伸长手臂捞过她那半杯,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大口地喝光,“不能浪费。”
贾栗:“你要回去了吗?”
李杏:“没那么早回去,干嘛?舍不得我。”
“少来,”贾栗轻拍他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去火星体验馆?”
李杏:“不是已经去过火星了吗?”
贾栗:“这次不一样,听说设计了许多周边,而且还出了新款露营车。”
她灵活地抖动身体,两个肩膀上下起伏,追问:“去不去,去不去。”
李杏学着她的动作,“去去去,现在就走。”
火星体验馆灯光四射,音乐欢快激昂,广告牌显示正在推出优惠活动。
馆外的架子上摆放火星之旅的相册,进馆时,李杏随手拿了一本。
馆内可谓人山人海,混杂着各种味道,吵闹声如雷贯耳,火星周边一扫而空。
两人估摸着买不到了,索性找了张长椅,坐下安静地翻阅相册。
直到看见最后一页,是他们在食品区打闹的照片,贾栗一手握着残缺的蛋卷冰淇淋,一手拽住李杏的衣角,他的嘴唇还沾有奶油。
贾栗:“这个怎么也被拍下来了。”
李杏:“我们的合照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