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拾安缓缓蹲下来,双手捧住江知觅的脑袋,将自己半张脸埋进膝盖里。
【我十二岁那年,我爸出轨……】
年拾安十二岁那年,年檩出轨。
刘莜竹作为一个不顾亲人反对远嫁过来的女人,抓包自己的丈夫和助理在酒店开房后,当即崩溃地跑到年檩的工作室,将他办公室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她这大闹一场,年檩那点破事在整个工作室传开。有人录下视频,拍了照片,吃瓜的吃瓜,转发的转发。
隔日,年拾安也得知了此事。
从此,年檩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崩塌,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父亲”这个人了。
班上同学们也知道了他们家的事,于是组织小团体,纷纷孤立他。他在学校里除了许羡之和许麦之,没有人愿意跟他玩。
放学回到家,他隔着房门听客厅里的争吵,余光瞥见书桌上的一盒炭笔,那是他在绘画比赛中拿了中小学生市奖,年檩奖励给他的礼物。
“小安,你以后也考央美,跟爸爸当校友好不好?”
“好。”
好。
他默不作声地将那盒炭笔扔进垃圾桶里。
那一刻,他想,他不要学画画了。
他不想和年檩一样。
不过他只讨厌画画不到一个星期,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的美术老师是一个很好的人,在那么多人讨厌他的时候,没有对他有任何偏见,依然对他也很好。
他还是继续学了。
那时候的他还小,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不让这个为数不多对他好的人对他失望而坚持,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很喜欢画画。
反正,跟年檩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天放学,天空下起了蒙蒙雨。
他没带伞,在教学楼下避雨,等家里人来接他去补习班,期间遇到了几个同班同学。
“年拾安!”一个男生笑嘻嘻地用手做着奇怪恶心的动作,语气同黏腻的蛇信子,“你爸爸和别的女人——”
周围响起一阵恶意的起哄声。
年拾安攥紧拳头,咬着牙,闷不吭声。
“年拾安,你长大以后不会也像你爸一样吧?”
“哈哈——年拾安,你爸好恶心,你妈也是个疯婆子——”
那个男生还没说完,一阵劲风从他的耳侧呼过,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我说错什么了!你爸贱你妈贱你全家都贱!你tm还敢打我?!”
“……”
几个男生扭打在一起,从楼道里打到雨幕中。
”打人啦!年拾安打人啦!”
“……”
最后几个老师和教导处主任赶来制止,问清事情经过后,叫了他们家长。
刘莜竹接到学校的电话,来学校将年拾安领走。此时的校园已经没什么人了,走道安静的只剩下脚步声。
“妈……”
年拾安鼓起勇气开口,却被扇了一耳光。
他的左脸偏向右侧,耳边泛起钝痛。
严厉尖锐的声音传来,似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为什么要打架!”
“你要跟你爸一样,当个人渣吗?!”
“……”
感应到面前的人灼热的目光,年拾安紧抿着唇,没敢乱动。
【我不想他们说你的坏话。】他在心里说。
他可以被欺负,但是他们不能骂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做了正确的事情。
可这一巴掌太响亮了,让他莫名其妙地不愿开口。
美术老师正好路过,看到有家长打孩子,连忙过来劝阻。
年拾安被美术老师拉到身边。在那个年纪,在最喜欢的老师面前,他只觉得自尊心被按在地上碾压。
他应该对刘莜竹升起怨念的,他也很委屈。
可去补习班路上路过药店,后者又变了个态度,给他买药,温柔地给他上药,他又怨不起来了。
后来,刘莜竹跟年檩离婚,他选择了跟刘莜竹一起生活。
刘莜竹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当初断绝关系也要远嫁过来的错误,所以没有跟家人服软,选择带年拾安继续留在z城生活。
离婚之后,刘莜竹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年拾安身上。
她的工资不高,所以离婚分到的那些财产全用来给年拾安上补习班、学画画。
年拾安几乎没有自己能分配的时间,房间里被贴满了各种时间规划表,还要面对刘莜竹时好时坏的脾气。
画画是所有刘莜竹安排他做的事情里面,唯一一件他喜欢的,能让他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得以喘气的东西。
那几年,他对家的印象一度是没有温度、窒息的,他甚至觉得学校很好,有许羡之和许麦之陪他。
上了高中,许羡之和许麦之出国了,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上下课、吃饭,没有朋友。
他有时候一个月都不说几句话。
他不说话,刘莜竹倒是急了,因为口语成绩。
“你初中的时候英语还是优势科目,现在怎么了?!多了个口语你就学不起来了是吗?你哑巴啊?倒是开口啊!”
他坐在书桌前攥着笔杆,以沉默回应。
“你以后晚自习不要去了,我再给你加一个一对一的英语晚间补习班,你给我好好学!”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为了谁?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这个成绩对得起我吗?!”
后来,年拾安经常脸色发白,夜里经常做噩梦,写作业时莫名手抖。
慢慢的,刘莜竹也发现他不太对劲了,找了个时间带他去医院检查。
刘莜竹一开始以为他是没休息好,身体不舒服,带他挂的内科。
听完年拾安的症状后,医生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怜悯,建议她带他去心理科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他确诊重度抑郁。
刘莜竹在车上捏着他的检查结果,心情复杂。
“什么破医院,想坑钱的吧?为了人来这里花钱治病,估计没病也能诊出病来。”她吐槽完,转头安慰年拾安,“小安,你就是想太多了,整天沉着脸闷在房间里,也不跟人说话,心情怎么可能会好?你要多跟妈妈沟通,你不说妈妈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年拾安扯唇,眼神黯淡。
在医院耗了一上午,刘莜竹有些不耐烦:“缺一上午的课来做个破检查,亏死了,妈妈现在送你去画室,你中午不要休息了,把缺的时间补回来。”
“……”
外出集训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最自由的日子,他不用听刘莜竹的安排,只需要画画。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起来了。
可各个美院校考结束后,他继续跟刘莜竹生活在一起,只觉得窒息感在压迫他。
高考结束,他考上了广美。
大一那年,刘莜竹再婚,生了个女儿,取名邢念。
他觉得自己的新妹妹挺可怜的,有这么个妈。
可事实却是,刘莜竹对邢念很好,把所有的温柔和祝福都给了这个小孩。
有一段时间,他的抑郁严重到躯体化。噩梦、身躯发抖、通过用刀在手臂划下痕迹来寻找快感……最严重的,失语。
休学一年,失眠、暴瘦、厌食折磨着他。脑里好像只剩下一根紧绷的、极细的神经,随时有可能断裂。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但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了。
后来,刘莜竹和她的新家庭移民到国外。
他知道,她有了新的孩子,而且看到他变成这样,索性放弃他了。
他不能接受的是,她把他逼成这个样子,却放弃他。
他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待在狭小的出租房里,很多时候他都只有一个想法:算了吧。
活着真的太累了。
产生自救念头的那一晚,在凌晨两点。他好不容易才睡着,虽然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一个轮廓模糊的少女。
“年拾安,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你自己说的,画漫画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要是就这么死了,怎么跟小时候的自己交代?”
接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的自己也没有那么乖,作业经常是抄答案的,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偷偷画漫画版人物,刘莜竹问起,便谎称自己写完了。
考试的剩余时间也用来在草稿纸上画画,在课堂上也画。
总之,那时候的他用尽了自己能够掌控的时间来画画。
画画占据了他过去的人生,给了他自由和梦想。
他应该是有跟人分享过的,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漫画家。
他不知道那个少女是谁,但是他始终很感激她给了他一个活着的理由。
大学毕业后,年拾安回到z城,回到高中的时候刘莜竹为了方便接送他,在石花大道租了三年的房子续租。
房东太太住在他隔壁,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奶奶,经常给他送东西,招呼他过去吃饭。但他不能说话,也莫名抗拒接受别人的好意,拒人千里之外。
他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里,他遇见过很好的人。
—
江知觅默默听完年拾安的心声,单是听文字都会感到窒息的程度。
控制欲超强且情绪不稳定的妈,懂事温顺被逼抑郁的他。
不敢想这些年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命运怎么能这么不善待这个小哥哥!
【原来,他有心理问题也不全是因为温觅啊,还有他那个妈。】
“喵喵。(都熬过来了,年拾安。)”温知觅抬爪,轻轻拍了拍他额前的碎发。
额头相抵,毛绒绒触感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