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的学习能力一贯很强,小到使用剃须刀,大到扮演一个男人。第一次刮胡子时在下巴上留下的那道小口子,如今已了无痕迹。他甚至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清晨时某些无法忽视的生理反应,从最初的惊恐尴尬,到现在麻木地起床洗漱,当然,他还是坚持坐着上厕所。他每天都能熟练地在脸上打满泡沫,随着刀片清爽的“唰唰”声,镜中人已经是与第一天判若两人的干净清爽,文彦觉得自己连心理适应能力都强大得可怕。当然,这或许和他骨子里那份酷爱躺平、随遇而安的性格脱不了干系。
没有系统,没有任务,更没有神秘人警告他维持人设否则就会灵魂消亡,在不由分说地辞职、交接工作,亏了押金退掉上海那间合租房,并回到明海和父母提心吊胆地住了一周后,一切超自然现象都再未发生。生活平静得好像她还是那个不爱出风头也不爱打扮的平凡女人。文彦不想认命也得认了,他没有钱,也没有必要去做一场风险莫测的手术变回女人。
新租的房子条件算不上太好,但上任租客在这套房子留下了很多认真生活的痕迹,中介说了很多,但真正打动文彦的一点是,他说这个房子的上一任租客是个爱干净的女生。通过随处可见的巧思和鞋柜里残留的清新剂等,文彦判断中介说的是实话。明海的房价和房租都比上海低很多,带着文彦在上海工作留下的存款,整租这套两室一厅还是负担得起。他再三保证自己已经认命并且准备找工作步入生活正轨后,父母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小镇。
文彦本想着先花一两个月适应新生活,再慢悠悠投简历。可现实的走向,远比他适应男性身体这件事本身更魔幻。
求职,顺利得让他措手不及。
那是一种他作为理工科女硕士时,从未体验过的丝滑。从前,他投递简历,总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含糊写着“能适应高强度出差”、“抗压能力强”的岗位,因为他知道那往往是“不欢迎育龄女性”的潜台词。而如今,他以男性的身份浏览招聘软件,整个世界仿佛都为他敞开了大门。
中实科技作为明海市最大的实业集团,占据了距离他出租屋最近的产业园区的半壁江山。文彦给其中一家子公司的研发工程师岗位投递简历时,纯粹是抱着“试试看,不行就当积累经验”的心态。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收到了HR的回电。电话那头的女声热情洋溢,详细介绍了岗位前景,并用一种近乎私人的口吻鼓励他:“文彦先生,我看过您的履历,非常优秀。我们总监很欣赏您这样的青年才俊,面试只是走个流程,成功率非常高。”
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夸得晕头转向,文彦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面试。挂掉电话才想起,自己连一套像样的正装都还没买。
面试那天,文彦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和休闲裤,走进即使是子公司也气派非常的办公楼时还有些心虚。然而,面试官们的态度却和蔼得让他受宠若惊。四位面试官,三位男性都是部门领导,还有一位女性是人事总监,他们对他简历上的项目经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细致地询问了技术细节,眼神里是纯粹的专业探讨。他们只在乎他为什么选择回明海,以及为什么选择中实。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要去学枯燥的材料科学,也没有人旁敲侧击他是否打算考公考编以求稳定。
他们也问了他的婚恋状况。当听到“目前单身”的回答后,一位面试官甚至开了个玩笑:“难得啊,这么优秀的条件还单身,是要一心搞事业吗?”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她”说完单身后,收获一句意味深长的“哦?那近期有结婚的打算吗?”
面试过程竟然有了一种宾主尽欢的意味。
变身后的第二十天,面试后的第三天,文彦收到了来自中实的正式Offer。薪资可观,五险一金不是按最低的比例缴纳,各项福利都符合一个龙头企业的气派。HR加上了他的微信,热情地回答了他所有关于入职的问题,对于他“希望过了月底,8月初再入职”的要求也欣然接受,只说“没问题,我们等你,欢迎加入中实大家庭”。
文彦将Offer的截图发进“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立刻收获了父母一连串的“太棒了”、“为你骄傲”的表情包。
入职前,文彦又回了一趟老家。晚饭后,他被父母不由分说地拉去逛街买衣服。尽管他再三强调自己闲的适合已经买了够穿的衣服,还是被于青兰无情拆穿:“你不就是去优衣库随便对付几件吗?上班了,要穿得成熟稳重一点。”
他被拖进一家显然超出他平常消费水平的男装专柜。在于青兰“行头是脸面,要穿得有质感一点”的念叨中,他像个人形衣架,试了一件又一件在他看来只有细微颜色区别的衬衫和西装。
这份枯燥,被一声带着三分疑惑、七分试探的“文彦?”打破了。
一家三口同时转过头。不远处,是一对挽着手的年轻夫妻,二人手上的对戒款式简约,像是婚戒。喊他的是那个男人,但文彦的记忆库里实在搜索不到这张脸。倒是男人身边的女人,让他觉得有些眼熟。那女人见文彦一脸茫然,适时地笑着提醒丈夫:“向鹏,你吓到人家了。”
“啊!刘向鹏!”文彦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你肯定就是丁瑶瑶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他其实是先认出了丁瑶瑶,一个他有点印象高中就在和同班男生恋爱的女同学,他对女生的记忆远比男生清晰,但现在,他必须装作是因为认出了男人,才想起女人是谁,否则平白惹来不必要的误会。这是他变成男人后,时刻保持的警惕——模糊自己内在的性别边界,不要给别的女性带去任何麻烦。
“哈哈,我就知道,提到我你肯定就能想到她。”刘向鹏对此毫不意外,他大方地拍了拍妻子的手,顺势聊了起来,“这也不是年节啊,你怎么回了咱们小小的明港县?我可是听说你在留在上海工作了。”
“那边节奏太快,还是回家舒服。刚找了份新工作在明海,还没入职,这不,被我爸妈抓来‘改造’一下形象。”文彦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熟络。
“可以啊,比以前话多了不少嘛!”刘向鹏感慨道,“我记得你高中那会儿,一天到晚说不了三句话,闷葫芦一个。嘿,看来咱们都成熟了。”
“工作治好了我的自闭症。”文彦自嘲一句,又引得刘向鹏一阵大笑,“不过还是你更成熟,毕竟你都有了家庭了我还是孑然一身呢。”他默默感谢自己从前作为理科女,被迫在男性扎堆的环境里听了太多他们寒暄的套路,如今模仿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你肯定也快了!等我有了孩子,一定请你吃饭好好炫耀一下!”刘向鹏显得很高兴,“以前上学考试,我样样比不过你,现在我可要在人生进度上处处赶超你了!”他掏出手机,示意加个微信。文彦无法拒绝,只能配合。
在于青兰付完钱,适时地喊他“小彦,过来试试这条裤子”时,文彦如蒙大赦,立刻结束了这场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如坐针毡的偶遇。
走出商场,老两口才凑过来,悄声问:“没露馅儿吧?”
“估计没。”文彦摇摇头,松了口气,“男版的我,好像真跟自闭一样,跟谁都没什么交情。我才说了三句话,他就感叹我变活泼了。还好回了明海,这要是在上海,指不定哪天就暴露了。”
“也说不准。”于青兰忽然异想天开,“你没看过那些小说短剧吗?说不定你就是天选之子,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你转呢。刚才我给你翻衣服领子看尺码,看到你后颈下面那个红色的胎记跟你以前那个,位置形状,简直一模一样。”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退休后刷三流网文刷魔怔了。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过。”文彦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到后颈,摸到那块皮肤,用力按了按,毫无反应,“看来不是什么时空穿梭的按钮。”他放下手,自嘲地笑了笑,“咱们还是认命吧。”
“唉……”一家三口对着繁华的商场夜景齐齐叹了一口气。
回市区时,父母坚持把家里那辆才买了三年的车给了他,方便他通勤。文彦握着车钥匙,一阵恍惚。在一个月前那个世界里,这辆车他已经开了两年了。如今再度坐上驾驶室,回想起上个月开车回市区的场景,已经是恍如隔世。
夜色中,他独自驾驶着这辆熟悉又陌生的车,行驶在两年里开过无数遍的省道上,导航里传来熟悉的提示音,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路口、招牌、建筑一个个向后飞速倒退,某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
他感觉自己正驾驶着一辆冲向全新人生轨迹的列车。他的身体,像是正在被更换全新涂装和内饰的车厢,被改造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形态,而那台深藏在钢铁外壳之下的发动机,却依旧轰鸣着旧日的声响,固执地维持着它原有的灵魂和心跳。
前方,是未知的人生。他踩下油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