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向来是个敏感的人。从前做女孩时就能轻易感知他人情绪的细微流转,好感或恶感,在他眼里几乎像白纸黑字般写在对方脸上。这份近乎直觉的天赋,曾帮他规避了许多社交雷区。但自从变成了男人,他开始严重怀疑这套系统是否还有效。
因为,喊他“帅哥”的人实在太多了。
在菜市场,这或许是一种通用的、不走心的礼貌。但在等级分明、气氛微妙的公司里,这个称呼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前台对他笑脸相迎,递交报销单时,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财务部大姐竟会耐心指点他哪里填得不对,就连部门总监吴总,也几次在会议上点名表扬文彦这个新人“头脑灵活、有想法、不愧是高材生”。
这一切善意,像一层温暖的、却也令人不安的迷雾。若换作其他男人,或许会欣然接受这份由外貌带来的红利并引以为傲。但作为一名“新晋男性”,文彦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惧——他怕自己才当了两个月男人,就染上那种“普通却自信”的毛病。
女人的直觉VS男人的普信,在他内心激烈交战,以至于每当听到“新来的那个小帅哥”这个外号时,他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我配吗?”
当文彦在茶水间接水时,对着饮水机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第三百字扪心自问时下意识地把这句说出了口,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配什么?”
文彦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杯子里的水洒出来。回头一看,是HR的杨欢姐,正是当初从面试到引导他入职的那位。
“啊,欢姐,”文彦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没什么,就是,老有人喊我帅哥,怪尴尬的。”
他之所以敢对杨欢说实话,一是因为他们确实算得上亲近,二是因为杨欢估摸着有四十岁左右,看他的眼神像是看自家弟弟或侄子,带着长辈的关怀,没有半分调戏的意味,十分友好。
“觉得自己不配叫帅哥?”杨欢是真的有些意外,她上下打量着文彦,噗嗤一声笑了,“不是都说,帅哥最大的特点就是帅而自知吗?文彦,你平时不照镜子的?”
“有那么夸张吗?”文彦被她直白的夸奖弄得更不好意思了。
“这可不是夸张。”杨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办公室秘闻,“你是不知道,你面试那天,你前脚刚出门,后脚会议室里几个总监就在感慨,说总算来了个能充当我们子公司门面的帅小伙儿。那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推进你接offer?长得好看,在哪儿都吃香,这是硬道理。你又不是女孩儿,你怕什么?”
“呃,这倒也是,目前也没有同事性骚扰。”文彦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无奈。
“不过嘛……”杨欢话锋一转,又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他一遍,“要说缺点,姐觉得你,还不够man。”
见文彦愣住,她赶紧解释:“哎,你别误会,不是说你娘哈!主要是你这身材,太瘦了。一米八几的个子,跟个竹竿似的,风一吹就要倒。现在的小女孩,可都喜欢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最好有八块腹肌的。”
杨欢不愧是人力资源部的,观察力和表达力都如此一针见血。文彦一时语塞,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那里除了薄薄的一层皮肉,什么都没有。他忽然觉得,杨欢说得非常有道理。
做女人的时候,他懒得化妆打扮,甚至对“服美役”嗤之以鼻,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中“活得最糙”的那个。可如今做了男人,仅仅因为被叫了几声“帅哥”,他竟莫名其妙地背上了沉重的偶像包袱,甚至产生了“不配得感”。回想起网络上,无数女性同胞对男性身材的种种期许与吐槽,他顿时觉得,绝不能让“帅哥”这个词因为自己而降低了标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杨欢,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姐,你说得对,我要去健身!”
杨欢还在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太冒犯,就被文彦这铿锵有力的宣言给震住了。看着他眼神里燃起的熊熊火焰,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干巴巴地鼓励道:“啊?哦……加油!”
就这样,带着比男偶像更重的包袱,比男艺人更高的自觉,文彦一头扎进了健身的世界。他精心挑选了一家离公司和住处都不远、器械新、评价好的健身房。然后,在健身教练那一声声“帅哥,你这骨架,简直是天生的健身好苗子啊”、“这么好的条件不塑形实在太可惜了”、“帅哥,听我的,练出腹肌和人鱼线,咱们原地出道”的迷魂汤里,彻底迷失了自我。
他沉浸在教练为他描绘的“完美身材”蓝图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拥有流畅肌肉线条的未来。等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时,微信里已经多了一个活跃的聊天对象,而卡里则少了一张年卡的钱。这个“骗”了他一张年卡的健身教练叫王蓉,一个拥有和他名字极不相符的、爆炸性肌肉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蓉哥”。
蓉哥的督促每周准时送达数次,像催命符一样提醒他该去举铁了。而文彦骨子里那种“答应了就要做到”的责任心,又押着他不得不去实现。一来二去,蓉哥更加坚信文彦是个自律上进的好苗子,教学热情空前高涨。他是个典型的鼓励型教练,那些话术,文彦仔细琢磨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青春制作人”pick的练习生,哦不,是“锻炼生”。
不得不说,蓉哥是个极其负责的教练。他几乎是以打造一个男明星的标准来要求文彦,从纠正他因长期伏案而略微前倾的体态开始。他认为,那种健美冠军式的大块“傻瓜肌肉”完全不适合文彦(文彦:我也没想当健美冠军啊拜托!),并立志要把他塑造成拥有匀称、流畅、充满美感的肌肉的“美男子”。
说这话的时候,蓉哥目光炽热,看得文彦心里直发毛,一瞬间很害怕他是gay。好在这个疑虑很快就打消了——那天他在健身房见到了“蓉嫂”。那是一位同样拥有明显肌肉线条的女性,两人站在一起,仿佛古希腊的雕塑活了过来。原来,这只是一对对身材塑造拥有极致热爱的健身狂人夫妇。
显然,觉得健身房里gay多的不止文彦一个,还有他的同事们。
文彦入职后,生活便被工作和健身填满,极少参与同事们的聚餐和娱乐活动。加上他的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比如对手边的物品都轻拿轻放、喜欢洗手等等——这些保留了二十多年、所谓“属于女性”的习惯,在男同事眼中,就成了“有点娘”的证据。他们大概永远也想不到,同一个人,做女人的时候还常被闺蜜吐槽“没有女人味”。
当文彦在厕所隔间的门内,清晰地听到外面两个同事在讨论他是不是gay时,他感到一种意料之中的荒诞。
“诶,你说那个文彦,是不是gay啊?”
“我觉得是。你看他,天天去健身,搞得那么精致。而且你发现没,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站着上厕所,每次都去隔间。”
“对对对!还有,他从来不跟咱们勾肩搭背,碰一下都跟躲瘟神似的。这不就是深柜的表现吗?”
“难怪财务部和前台那几个女的那么喜欢他,女生不都爱找gay蜜咯。”
文彦坐在马桶上哭笑不得。他甚至想推开门告诉他们:对不起,我不站着尿尿,纯粹是因为业务不熟练,以及看科普说男人也要坐便更健康卫生。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真是狭隘得可笑。
不过,关于文彦性取向的八卦,很快就在一个更大的话题风暴中湮灭了。毕竟对社畜们来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比“空降领导”更大的事了——尤其是当这位领导还是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时。
新的领导总是急于求变,渴望证明自己,这几乎是职场铁律。而当这个“二代”头顶“太女”光环时,话题中更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时之间,这位尚未露面的新任副总,率先在茶水间的流言蜚语中“登基”,成了中实子公司当之无愧的热搜女王。
钟翎,女,三十岁左右,据说在国内某985高校读了本科又后去美国常青藤读了硕士,回国后即进入上海某顶级投行,几年下来战绩斐然,在二代圈里笑傲群雄,给足了董事长面子。如今时机成熟,被召回自家企业,显然是作为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来培养的。这是文彦这两天根据各方情报,总结出的基本信息。
“一个非常懂得利用自身资源和优势的强人。”同部门的同事小卓端着咖啡,神神秘秘地凑到文彦身边,“而且不是那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玩咖,但跟圈子里大部分人的关系都处得还行。”
小卓是部门里的八卦女王,消息来源广得惊人。她压低声音,继续爆料:“这可是我跟我一位、咳咳、富二代熟人打听到的。那谁说,钟大小姐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他们那帮二世祖,他的狐朋狗友里,至今无人能够一亲芳泽。”
“会不会是她对颜值要求比较高呢……”文彦忍不住想吐槽那帮所谓的“二世祖”。
“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小卓回想了一下那位富二代的脸,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他确实长得挺抱歉的,当时跟他好,主要是图他大方。”
那不就得了。文彦在心里腹诽。像钟翎这样,要钱有钱、要智商有智商的富家女,选择对象时,要么找个赏心悦目的帅哥看着开心,要么找个旗鼓相当的精英聊得来,那些酒囊饭袋当然入不了她的眼。
“如此说来……”八卦王者小卓话锋一转,目光狡黠地在文彦脸上扫来扫去,“文工,我郑重宣布,我买股你成为咱们公司的‘驸马爷’!”
“噗——”文彦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到时候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姐妹我的从龙之功啊!”小卓冲他挤了挤眼睛。
“不要乱点鸳鸯谱啊!”文彦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忍住了咆哮的冲动。
“呵,男人。”小卓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捧着她泡好的咖啡,潇洒地转身离开,挥一挥衣袖,深藏功与名。
只留下满脸黑线、风中凌乱的文彦,独自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驸马”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