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文彦的睡眠监测app录下了一段平稳且几乎没有梦话的呼吸声,还有隔壁床宛如锅碗瓢盆齐上阵的鼾声。
他不知道这是否值得庆幸。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和这些人不同,但实际上,不同在哪里,不同之处是否有效,都不是他说了算,判决权已经移交到了他在意的人手上。
他内心深处,某种长久以来被压抑的东西,似乎正要破土而出,但他分辨不清这股力量的源头,是源于曾经作为女性时,对钟翎这样优秀同性的纯粹欣赏与亲近?还是源于他做了大半年男人后,逐渐融入角色,对卓越异性产生的本能倾慕?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在他体内发酵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陌生的情感。
但不论源头为何,他都无法否认,这是一种将他的目光不断掉转到钟翎身上的好感。他想,要分清这份感情的成分,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多接触,在不同的场景中观察自己的反应。
可是现实很骨感,整个出差周期里,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忙得脚不沾地。白天是无休止的会议、技术对接和现场勘察;晚上则是整理报告、准备第二天的材料。除了泳池那次让他尴尬到想原地蒸发的偶遇,他与钟翎再无任何独处的机会。
他像一个天文爱好者,只能在人群之中,在会议室的长桌对面,观察着那颗遥远的明星。他看着她如何用精准的数据和无可辩驳的逻辑,让对方的技术总监哑口无言;看着她如何在谈判陷入僵局时,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话题转换,轻松化解紧张气氛;看着她在面对油腻的恭维时,那副礼貌而疏离的淡然神情。不过这次出差已经是这半年里,除了偶尔的饭局以及大型会议,文彦接触到钟翎最频繁的一段时间,作为团队的负责人,她不难沟通但很难接近,她的工作风格也清晰地显现——认真、高效、公事公办。
与钟翎的光芒相比,同行的刘工那点心思,简直渺小得可笑。在几次试图向钟翎搭话,却被对方用“嗯”、“好的”、“说正事”等词语礼貌地堵回来之后,这位开屏失败的孔雀终于偃旗息鼓。文彦尚能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待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但合作方的马总,其攻势着实令人焦躁。
这位年近四十、头衔是副总的马先生,借着项目对接的便利,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他的“魅力”。从会议休息时大谈特谈他接手过的大项目,到饭局上炫耀他去哪里骑过马滑过雪,那副做派,活像另一只热衷于开屏的孔……不,是秃毛孔雀。
为什么是秃毛孔雀?当然是因为他那日益稀疏、全靠发胶和巧妙梳理才勉强维持体面的头发。
文彦在一次项目讨论会上,亲眼见证了马总的表演。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分钟自己对大环境的宏大见解,内容空洞,引用的案例还是三年前的过时新闻。钟翎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他终于喝水润喉的间隙,平静地提出一个问题:“马总,您刚才提到的方案,听上去很有启发性。但是这个已经启发了我们几年了,业内在这方面需要攻克的问题就是我们都坐在这里的原因,贵公司有什么具体的解决方案或者预案吗?”
马总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支吾了半天,最后只能用“这个,我们技术部门会跟进”来收场。
那一刻,文彦在心里默默地为钟翎鼓了鼓掌。不过他还是小瞧了男人的厚脸皮,当他以为马总会因为被下面子而破防远离钟翎时,对方早在酝酿更为直接的办法。
最后一天的清晨,文彦刚从房间出来,准备去餐厅吃早餐,就在电梯口撞见了一场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的求爱。
马总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堵在电梯出口的必经之路上。他那用发胶精心固定、油光锃亮的三七分发型,要不是酒店环境很好,文彦真怀疑会把方圆几百米的苍蝇都吸引过来滑雪。
文彦第一反应是立刻绕道,从另一侧的走廊溜过去。但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另一部电梯的门“叮”地一声打开,钟翎从中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西装,披散的长发也是光泽柔顺,整个人清爽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干净利落的气质,与马总那身裤脚皱巴巴的意式西装,以及他脸上那副志在必得的油腻笑容,形成了惨烈而鲜明的对比。
“钟总,早上好!希望这束花能为您开启美好的一天。不知是否有幸,能邀您共进早餐?上次在会上可能有些误会,我觉得我们可以更深入了解一下彼此。”马总立刻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递花的姿势,虔诚得活像在向甲方呈交最终版的投标书,不过这份标书貌似很不符合甲方标准。
钟翎的脚步停住了,甚至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以避开那几乎要戳到她面前的玫瑰花。她那双昂贵的高跟鞋鞋跟,恰好轻轻碾过了文彦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长长的影子。
电光石火之间,文彦与她投来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对视。她的眼神里没有求助,没有慌乱,只有一瞬间意外和一种理解级别是高难度的示意。但文彦看懂了,或者说,他身体的反应,超越了大脑的思考。名为“默契”的电流,直接连通了他的中枢神经。
他的长腿自发启动,迈开了步子。他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走过去要干什么,只是觉得他应该站在那里。当他稳稳地站在钟翎身旁时,清晰地看到了马总那努力向中间汇合、却依然暴露出光亮头皮的头顶。不过,他基于客观身体条件的俯视显然让这位正在求偶的雄性十分难堪。
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马总那凝固的笑容即将碎裂的前一秒,钟翎忽然动了。她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挽住了文彦的胳膊,手臂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温热的体温,让文彦的身体瞬间僵硬。
“真不凑巧,马总,”钟翎的声音清亮而沉稳,不大不小,却足以穿透姓马的的心脏,“文彦他花粉过敏,很严重。所以,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您的这束花,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她微微侧头,看着文彦,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歉意,仿佛他真的是个一闻花香就要当场休克的病患。“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马总脸上的表情,尤其是眉头的褶皱,让文彦瞬间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放置太久的胶带,僵硬无用,还带着点可悲的黏性,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文彦心下觉得十分好笑,感觉自己体内的“演员”开关被瞬间按下了。他对着马总,露出了一个礼貌又略带为难的微笑,然后鬼使神差地补上了一刀:“是啊,马总,真不好意思。”又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钟翎,语带无奈,“不过哪有那么脆弱,又不是百分之百所有的花都过敏。”
他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暗示“只是对你送的过敏”。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身旁的钟翎,那长而卷翘的睫毛,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着。
她显然在极力克制着笑意。
这场短暂的对峙,以马总的完败告终。他最终悻悻地将那束无辜的“厄瓜多尔”玫瑰,丢给了酒店前台代为处理,然后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消失了。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文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钟翎挽着的那条胳膊,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状态。
钟翎松开了手,不着痕迹地轻掸了一下他肩头那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抬起眼,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略带得意的笑容,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弧度。
“别笑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许久的笑意,“还挺能装。”
等文彦从这句评价和她眼底的笑意中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出了酒店的旋转门。晨光落在她的背影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此时,其他同事也陆续从电梯里出来,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早餐吃什么。文彦只能将那份还停留在手臂上的若有似无的温热错觉压下,快步跟上了大部队,闹哄哄地吃完了早饭,一同启程,返回明海。
回程的飞机上,文彦靠着舷窗,看着云层在脚下翻滚。他总觉得那条被钟翎挽过的胳膊,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印记,顽固地提醒着他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
他不再去纠结自己究竟是哪一种“癞蛤蟆”了。
因为就在刚才,就在他心照不宣地与她一同击退另一只更令人讨厌的“癞蛤蟆”的那个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天鹅,似乎离他近了一点点,或者说,在比较之下,自己大概不令她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