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文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发出“咚、咚、咚”的、擂鼓般的巨响。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包厢里柔和的灯光下,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三个女人。但文彦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其中一个——那个正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里端着一杯酒,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他的钟翎。
她的存在感是如此之强,以至于文彦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打量另外两位女士。
推他进来的“始作俑者”,此刻正一脸得逞的坏笑,径直走到钟翎身旁坐下。她促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文彦和钟翎之间来回游移。
文彦的大脑中一片混乱,他看向钟翎,看向泼酒的女人,在低头看了看自己趁墒上的酒渍,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一场钟翎授意针对他的恶作剧。
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钟翎在他开口质问之前主动澄清。她的语气很平静,毫无可能被冤枉的气愤:“别看我,不是我指使的。在你进来之前,我也不知道她今晚要找的‘乐子’是你。”
“哎呀,解释这么清楚做什么?”泼酒的女人晃着手中的酒杯,“帅哥,你又紧张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文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酒精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那本来转得飞快的脑袋也变得有些昏胀。他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全场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的人。
“老板。”他近乎本能地向钟翎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钟翎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求救信号。她只是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对面那张独立的、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单人沙发。
“坐。”这个语气跟平常吩咐工作如出一辙。
文彦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他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坐下来。沙发的皮质很软,但他却如坐针毡。
“我叫王靖婧。立青靖在前,女青婧在后。”始作俑者终于想起了自我介绍,她冲文彦举了举杯,笑容明媚,“当然,你也可以叫我Cecilia,更亲密一点,也可以叫我cici。”
“王小姐好。”文彦只能礼貌地点头回应。
“好了cici,别吓唬他了。”钟翎终于开了金口,她转向文彦,“cici觉得你挺逗的,想请你喝杯酒,没想对你做什么。既然请你喝,你就喝呗。”
她顿了顿,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里的酒,挺贵的。”
“挺逗?”文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不会是指……我刚才在楼下说的,我不想那什么……”
“哟,现在倒知道含蓄了?”沙发上另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女生,此刻也笑着插话道。
“我平时不这样的!”文彦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他将目光急切地转向钟翎,恳切地为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糙话”找补,“我那是因为要唬住他们,才故意那么说的!”
钟翎只是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那副淡然的神情,让文彦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端起王靖婧放到他面前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试图用酒精来缓解此刻无处安放的尴尬。
高度数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一路向下,在胃里燃起一团火。文彦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像被风吹起的羽毛,轻飘飘地,逐渐漂浮起来。
女人们的谈笑声变得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水幕。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像一道被端上桌用来佐酒的小菜,供她们欣赏和品评。
文彦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她们平时,也会找其他男人来当“下酒菜”吗?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娘们,是否经常像今晚这样,随心所欲地逗弄那些她们觉得有趣的男人?
耍点小手段,花点小钱,让一个男人来陪酒,这种事在她们的世界里,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消遣了。虽然比起那些油腻男人找女人陪酒的下作行径,要显得体面得多,但一想到,可能会有别的男人,能在这样暧昧不清的场合,如此近距离地接近钟翎……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感,混着辛辣的酒精,在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王靖婧则兴致盎然地,一杯接一杯地为他倒满。
不知过了多久,当文彦听到钟翎终于对着看好戏的王靖婧说“行了,cici,别再给他倒了”时,他面前的茶几上,已经多出了两个空了的酒瓶。
“啊?”文彦迟钝地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他那副呆头鹅的样子,正撞上对面几位带着揶揄笑意的目光。
酒精壮了怂人胆。他脱口而出,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我算你们的下酒菜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
回应他的,是一片笑声。
笑声中,钟翎站起了身。她从文彦身侧走过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别喝傻了。”
文彦像是害怕被抛下的小狗,立刻跟着猛地站了起来:“我也出去!”
在这一刻,他无比坚定地认定,钟翎是这个包厢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人。
女卫生间的门,在面前“咔哒”一声合拢。看着厕所上的男女标识,文彦那因酒精而有些眩晕的脑袋清醒了半分,他思考片刻,恍然大悟般转身,拐进了隔壁的男厕。
当他故意磨蹭着,用冷水洗了好几遍脸,再从里面出来时,钟翎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钟翎!”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用“钟总”或“老板”这种敬称,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快步追了上去。
听到这个称呼,钟翎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诧异。“有事的话,回包厢再说。”
“不!”文彦站在她面前,他变得比平时大胆了许多,“我要单独和你说。”
钟翎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那审视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不准表白。”
“不是……哎,你怎么老是这么绝情呢!”文彦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我没想……不是,也不是说我不喜欢你……也不是……我就是想说……哎呀,你把我原本想说什么,全都给打乱了!”
他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后颈,酒精让他的逻辑和语言,都变成了一团乱麻。“我没想说喜不喜欢的事,我就是……”
“我看是你自己喝糊涂了吧。”钟翎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看着他那张因为醉酒而泛起红晕的脸,“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是不怎么能喝!我真的不常来酒吧!”文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辩解着。他倚着身后的墙壁,身体微微下滑了半寸,那件被酒渍弄得一塌糊涂的衬衫,在他此刻这种不太讲究姿态的身形上,竟意外地变得艺术起来。
“他们非要拉我来,我就想着,正好找个机会,把我是gay的谣言给破除了。你知道的,我宁可被当成女人……”
“哦?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钟翎挑了挑眉,截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你该不会想说,你宁愿被别人说成是les,都不愿意被当成gay吧?怎么,想当铁T?”
“诶我刚才说什么了?你别管!我刚刚都是瞎说的!”文彦慌忙摆手,试图掩盖自己的失言,“我就是想说,我不常来这种地方,也不太适应这种氛围,你……你不要觉得我像个土包子啊。虽然……虽然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是。唉,随便你吧!反正我今天都被人耍了,还泼了一身酒,你们还把我当‘下酒菜’看,我就差当场落地为鸭了!”
他越说越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在告状。“总之!我不适应这种场合!你看我衬衫也毁了,尊严也碎了……”
“文彦,”钟翎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你知道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不管!我现在就是好凄惨!”
“手机拿来。”钟翎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文彦听话地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了过去。他看着她熟练地点开微信,找到收款码,然后用自己的手机扫了一下。
【微信收款800元】
“我刚在网上查过了,你这件衬衫,打完折的现价是660块。我按原价赔给你,够厚道了吧?”
“扫码多伤人啊!”文彦攥着还在发烫的手机,借着酒劲,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就这么不想加我微信吗?我以为你会用好友转账的。我也是需要精神补偿的好不好!”
钟翎被他这番“酒后真言”给气笑了。她一把夺回他的手机,飞快地调出二维码,拿着自己的手机再次扫了下。
在一声清脆的“嘀”声里,好友添加请求发送成功。她把手机还给文彦,警告道:“通过好友之后别发疯。好了,我要走了,你自便。”
“我也要回家!”文彦像个小尾巴一样,立刻跟上她的脚步,絮絮叨叨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酒吧门口,“那你开车了吗?是自己开还是找代驾?这么晚了,都很不安全啊。”
“有司机来接我们。”酒吧门口,钟翎和已经等在那里的王靖婧等三人汇合,指了指正从拐角处缓缓驶来的一辆黑色的保姆车。
文彦那团浆糊似的脑子,努力地估算了一下这种规格的保姆车的价格,酒劲又一次上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脸皮,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厚。
他看着钟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带着几分耍赖的语气,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那可以顺便送我回家吗?你看,我长成这样,晚上一个人回家,也挺不安全的。”
他这句话,成功地又把钟翎那几个姐妹给逗得花枝乱颤。
钟翎看着他这副仗着酒疯,耍赖耍得无法无天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滚去副驾驶。”
文彦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蹿进了那辆缓缓停稳的保姆车的副驾驶座。
关上车门时,他清楚地听见,后座传来了王靖婧向钟翎讨饶的声音:“哎呀,亲爱的小翎我错啦,我不该把他灌成这样的……”
无视了前排司机那副诧异又带着几分探究的表情,在车身平稳启动的轻微震颤中,文彦偷偷地抬眼看了一眼后视镜。
镜子里,钟翎正无奈地揉着额头,承受着王靖婧的骚扰。
那一刻,文彦忽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真理:
适度的耍赖,对钟翎是管用的——只不过,这其中的“度”,需要非常、非常地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