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希望,身旁有任何多余的小眼睛。”
一刹封义浑身紧绷,以为那白姑娘看见了他,更厌恶他的眼睛。
封义慌忙埋头,把眼睛埋下藏起来......可一模一样,这是封义确信他浑身上下,一定和长兄一模一样的纯黑眼睛......
多余的,然后封义从那句话中又捕捉到三个字,是么?
是因为白姑娘看着长兄便够了,而封义是多余的,方方面面……和长兄一样之处,就更是玷污长兄高洁,那份肮脏的多余。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直冲喉头——
封义却死死捂住嘴,没有吐出一点,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长兄回来了。
封义已砸过一次碗抢夺注意,不能再不懂事……还有药,是长兄亲手喂的,他必须一滴不剩地咽下,绝不能辜负长兄之恩。
这条将将从屋里爬出的小兽,趴回了地上。
不,他蜷缩着翻过身,仰面躺下。
这样所有因为反胃恶心而上涌的液体,没那么容易流出来,而会重新坠入封义的身体,就像他自己往下陷进白雪化完后的泥泞。
可惜。
屋中的两个人都专注在与对方的对话,或者说对招中,没有人留意到封义。
“白姑娘既要嫁与仁,仁为姑娘安危着想,也必得安排三两护卫。”
封仁的语气淡而温和,但他答话中的一个“必”字,就把他没打算商量的态度摆得明白。
白芙蓉倒不奇怪,若但凡她身边有一人可用,也肯定会派去监视封仁。
但她口中还是问了句:“这么说,是一个要求都不行了?”
“白姑娘,不妨提个旁的。”
“可妾没有旁的要求,只有一个请求。”
而这个请求,才是白芙蓉打一开始的目的,先让封仁回绝她一次有几分歉疚,更好讲话。
她的身子和手俯上桌,整个人都朝坐于对面的封仁探去,虽老铁树的面色依旧一动不动,白芙蓉给自己准备的表情却很丰富。
她委屈地撅起一双樱桃朱唇,眼巴巴,又给自己挤出满目烟波:“封郎,妾晓得你欲与妾成婚,不过是因妾亦为重生之人。可封郎你之清名,妾打前生便一直仰慕......”
仰慕么?
封仁想,大抵因为他曾见过白芙蓉真正望向他时的眼神,一个真正少女望向一位青年郎君时的眼神,所以如今他才能睹这绝世芳华,面上仍毫无所动。
但听:“明日七月初七,可否请封郎陪妾一同去往七夕的乞巧市,共赏九光灯烛。妾了此心愿,自就能好好帮封郎办事了。”
过七夕赏九光灯烛,乃世间有情人方做之事......可悲他封仁的心,仍会被牵动,却更可耻地于悲中窃喜过一刹。
“便依姑娘所愿。”
在封仁如白芙蓉所料,应下邀约时,院中响起脚步声。
而后是报信的人喊道:“生啦生啦!曾三娘生啦!”
说老实话,白芙蓉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往后缩了一下,虽她惯以为自己是个对血腥哭喊习以为常的,但听曾三娘整整嚎了一晚上,热水每一盆端进去都是红着出来……
白芙蓉得说,她陪封仁出来,至少三分是为了躲清静。
听闻小婴孩出生的时候,血会和排泄的秽物混在一起……白芙蓉简直想不到,为何会有人管这生育叫喜事?
“都平安么?”
“回长公子,母女平安。”
然听封仁问完话,有起身要去的意思,白芙蓉还是一下起了身。
“封郎,你这一日夜奔波,怕自己连大夫都没瞧。曾三娘的事,打头妾就盯着,让妾去就行了,免得有碎嘴的胡猜,瞎言不是你的孩子去看什么?”
白芙蓉再不喜欢生产之事,她也记得她准备结交的右街陆绱还在那儿呢,不能让封仁分了她的功。
她可不像他重生回来,就有整个封家做后盾。
好在封仁的确没有坚持。
更好在,那陆绱一个张口闭口大盛律例的呆子,人简直不能更单纯,一见她回去就行礼道谢。
“多亏白姑娘携封府相助,才能救下这两条性命,往后若白姑娘有需要陆某相帮之处,随时可来金吾卫寻某。”
轻轻松松拿下这么一个陆绱的承诺,让白芙蓉忍不住再装了下善心人。
“陆街使可为曾三娘找到去处?听闻她还被人下了催产药,只怕这么桩陷害封府的案子,她自己也是被设计其中,若没查清楚怕不方便回家。
若陆街使愿再同妾,签一份查案期间将她托付于封府暂居的文书,让曾三娘同孩子先在妾这儿修养一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善心绝非白发。
白芙蓉一让陆绱再承她份情;二把这陷害封府的一对母子算当把柄,暂且捏在手中;三封仁既然要派人监视于她,那院里再人多眼杂些,反倒能为白芙蓉转移视线。
陆绱念着“白姑娘大德”,又乖乖同白芙蓉签字画了个押。
而白芙蓉呢?
美美使唤着封府下人跑前跑后。
跑到白芙蓉补完一觉,还听隔壁屋小孩哭闹,见灯火又亮,满院子的人都仍在为曾三娘跑前跑后,她白芙蓉倒正好借黑灯瞎火出去——
“白姑娘睡醒啦?”
白芙蓉打开窗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折扇,一把抵过她喉咙,开刃的折扇。
“饿了么?书壹可帮姑娘传膳。”
“……”
白芙蓉想起,她白日里是叫过她讨厌的书壹卫壹,在这儿守过曾三娘的,但:“你们不回封长公子身边么?”
然后,“铛!”。
白芙蓉怀疑卫壹的骨肉可能是铁铸的,不然怎么抱个拳也能这么响。
“回白姑娘,按长公子令,即日起卫壹书壹,但凭白姑娘吩咐。”
……封仁这是插小眼睛么?
一个人高马大,眼睛时刻瞪得有铜铃样大,一个动不动就扇扇眯眼,活像只打鬼主意的狐狸。
封仁为了监视她,竟把最大的两个心腹都给弄来。
白芙蓉一时被封仁的安排所气,没吃饭直接躺回床上,然至夜半发觉,这书卫两人居然一人一时辰地来回换班盯梢,好似一点额外休息时间也不用。
他们是铁了心,要没日没夜永远守着她了。
……幸而白芙蓉从不为小小的障碍,放弃为自己谋算,她凤眸来回转着,终于生出个新计较。
正待书壹换班。
窗外只剩那四肢发达,头脑却有些空旷的卫壹,白芙蓉重新推开窗:“卫壹大哥,不知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卫壹不能擅离白姑娘身侧,除此外,但凭白姑娘吩咐。”
很好。
白芙蓉就要卫壹再重复这么句,实心眼的“但凭吩咐”。
“不必,不必。只是想托卫壹大哥,吩咐手下们替小妹跑一趟天香楼,取小妹的胭脂水粉衣衫钗裙过府……”
卫壹听完就是声:“是。”
白芙蓉连个由头都不必想。
书壹换班回来听闻时……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书壹气得,整整敲了卫壹蠢脑袋十下。
“你让你那帮卫字号的傻子,打着封府的旗号,大摇大摆去青楼帮她取东西?!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封氏之名?”
“书壹,首先是长公子安排咱们应该听白姑娘的,只需将她一言一行,记下回禀便是;其二,我们卫字号是护卫的意思,不是傻子。”
书壹……想回到封仁未归长安前的时候了。
那时他们书卫两字号各司其职,不用天天见面。
而如今,书壹既想不通他的同僚为何能如此之蠢,也实在想不通长公子,如何一边提防这位白姑娘,又要随她所欲。
书壹只能安慰自己:书壹啊书壹,这两日你不也连番被此女无辜之态惑住么?但长公子何许人也?心仁,却从不误事。
又暗中嘟囔:开锁与在雪中请起长公子,这白芙蓉也不算没用
白芙蓉倒没书壹那么复杂,只是单纯想通——
既然,封仁摆出副不许她随意活动,听他的就能胜券在握的模样,那她何不以逸待劳?
想来经过一日,封仁请婚之事,必已流传至坊间巷里。
白芙蓉就再为他对她的“痴心一片,不顾世俗成见”,多添把火……好吧,白芙蓉并不喜欢曾烧死过自己的火……
但只要,她能把她白芙蓉的名字和封仁的名字,纠缠在世人眼中难舍难分,这天命紫微可就没法,像牺牲他默默无闻的弟弟那般,牺牲她。
至于其他后路。
单论后几日入宫,封仁没在大明宫中住过,凭借其间的密道机关,她白芙蓉迫不得已,也可来出金蝉脱壳。
而眼下,不若为明日七夕准备,白芙蓉垫饱肚子沐个浴,接着养颜觉去……
……
整个长安这夜,却有许多未眠人。
天香楼的前花魁清莲,自打昨日天寿帝被抬走后,就一直巴巴等他回来,没想等到是一纸要罚她“狐媚惑主”的太后懿旨。
怪就怪,大明宫中的柳太后明白过来,封仁这位封氏嫡长公子虽暂动不了,但他身边勾着自己儿子起祸的贱|人,柳太后绝不会轻饶。
而翊府中郎将,右街使陆绱于夜巡时,则听见——
“诶,你们听说天香楼妖女的事了么?”
“那能不知道么?且不论圣人被迷住,封长公子多清贵的人儿啊,分明前几日才为谏这妖女下了狱,转眼竟能晕头转向,同圣人抢起这祸水!”
“可不是?大七月天风雪交加,惊雷阵阵,要说这白姓妖女没有妖术,谁信……”
白姓,陆绱似知晓这些人口中的妖女。
但就算不知,他亦会打断制止:“依《盛律疏议·贼盗律》,胡言妖邪乱传者,可流三千里。”
满城风雪停,风言风语倒愈演愈烈。
封府之内,亦非铁板一块。
书贰叁们虽不像书壹自幼伴于长公子侧,处理事务,更知择选少夫人一事,他等莫敢插言。
但:“长公子布下大计在即,那乞巧市人多眼杂,会否有些风险?”
风险。
那白日间行立如常,鹤骨松姿的青年郎,如今斜倚塌边,满面疲态岂会不知?
封仁身上的伤将将全清洗过一遍,有些合好的痂因染过地牢污秽,非得全部挑开重新处理……如今他周身外袍尽去,连纱布都要等上完药后再缠,裸|露着骨肉,好一副支离破碎的残躯。
他封仁一时意气,重回二十载前,因对幼弟当年替死之疚,徒惹这一身伤势已是不智之极。
假皇室之威,欲囚士族的棋盘已经摆下,那七月十五的战期亦已设好,柳太后更下旨宽谅他这几日不朝……
封仁静待于内室养伤,让手下们继续联络各方布置,监视棋子动象,无疑才是最好的决策。
历经前世。
封仁很清楚他手下人的能力,亦知当他出生有紫微之兆后,整个家族便实则一直在为他有朝一日,权掌天下布局。
无奈封仁那时年少,心中杂念太多。
过二十载,方才下完山河破碎的一局……家族天下在侧,他应当也必须下好此重生之局。
他封仁的确不图天下,却要图天下清平。
但偏偏,偏偏他回到青年,一些太过陈旧独属于那时的执念,就像他身上被挑开的痂一般与脓疮、与血肉一同流淌出来——
“下月初七,七夕乞巧市,不知可否邀姑娘同游?”
封仁启开他苍如纸色的双唇:“不过一两时辰,布好暗卫便是。长安最凶恶的一个赵典狱已死了,旁的人尚没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下对本公子行凶。”
“属下们领命。”
书贰书叁们听完长公子的话,知道劝不住了。
但为封仁安危考量,仍言:“长公子若想同白姑娘好好游玩,堂而皇之的出行,怕总会被打搅。属下听闻乞巧市,有一戴面具的风俗,不知能否请长公子与白姑娘略略改扮,好掩人耳目?”
面具?掩人耳目?
自从当自己是多余眼睛后,封义已不敢再随意窥视他人,然他过分敏锐的耳朵,还是让他循声不禁又爬至兄长房外。
更在听到这一句话时,纯黑无光的眼瞳,不知怎得亮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