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
封义拼命摇头否认,但没有用。
“那阿义为何穿和阿兄一模一样的衣服?”
封义只得又换成了疯狂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长兄,阿义再也不敢了,都是阿义的错。”
可也没有用。
“阿义有何错?”
封仁边问着一手摘下封义的面具……连他的脸都被光烧灼起来,而另一只按住封义的手,渐渐向他右掌被金簪贯穿处滑去。
“阿兄早说过,你我兄弟二人本该一切皆同。”
封仁的语调和他的一般温柔,像盛满了对幼弟的关心,但一切皆同四字落下的同时,金簪被拔出,封义的血霎时四溅。
却根本不是最可怕的。
下一刹,更多鲜红,彻底洒遍玄眸。
封仁把金簪刺进自己掌心,一模一样之处。
滔天的负罪感,与所有相类的记忆一同涌起,倏地淹没封义——
「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荀子·正论》
封义并不曾读过许多书。
唯这一句写于封家家训上的话,他记忆犹新。
长兄每一次因贤德受赏,总会替他也求一份一模一样的。
而封义给长兄的“报答”是听不懂夫子上课、发狂伤人……诸般恶行,封家有过必罚,长兄便一同请罪。
“阿义之错,皆为我这长兄教导有误。”
与封义同受一般无二的刑罚。
数日前,听代家主安排,要封义替封仁去死牢受刑,封义本以为那是他一生绝无仅有,清偿长兄的方法。
让自己的罪过随着一死,彻底终结……
可伴着金簪穿掌,牢底一幕幕重新浮现眼前,他比日月更该高悬于空的长兄封仁,竟下令手下一鞭一鞭,将自己抽进整个长安最低、最肮脏的牢底。
封义的玄眸,恰如今日般充盈鲜红。
更过分的是,死牢中任何血肉都会引来腐蝇、老鼠、蛆虫。
“哕——哕——”
封义不受控制地呕起来,一些暗红绛色的血块从他口中呕出,多半是未能好好休养牵扯出的内伤,他却还是呕得停不下来。
长兄封仁愈将才伤过的手抚上他的背,似想为封义顺气舒缓几分,封义便愈呕得停不下来。
他只想将五脏六腑尽数呕出。
连带着那颗卑劣至极玷污了长兄,竟仍敢偷生跳个不停的心脏。
封义彻底失去意识前,听见长兄边吩咐人打扫地上的污秽,边帮他唤医师:“把给本公子看伤的陈太医请来。”
封义喃喃道:“不要,不要同一个……阿义怎配同长兄一模一样……”
封仁听着这话,先瞥了眼被扔在地下的两张面具,再将沉黑墨瞳转向幼弟。
他二人并非一母同胞,但封仁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面具遮覆,无论面容身形,封义与他竟都有七八分相似。
纵气态绝不相类。
但如今封义彻底昏厥过去后,他浑身的瑟缩紧绷无法维持地变松、变得舒展,又更加肖像些……
“好好照料吾弟。”
封仁背身时,没留意地踩过面具。
无论灰色的狼,亦或白色的鹤都顷刻间,碎得四分五裂。
他的脚步却没有停滞,一如既往从容气度。
踏出屋,叫人传卫壹面见……
……
卫壹拜见之时,他家长公子坐于堂上,在旁的医师正在为封仁包扎右手的新伤。
卫壹不会僭越,去凝视公子伤处。
他只垂头一五一十地回禀,自人群冲散后他紧跟白芙蓉,看她步履十分迅速,借助普通的素色面具一连让数个刺客弄混目标,剩下能近身的则皆被她以簪连杀。
卫壹并没有去猜测,白芙蓉之举背后的因由,正如他也不会去猜测,为何长公子连自己如何亲身飞扑救下白姑娘,也要卫壹再一一详述一番。
“做得好,往后也当如此,凡白姑娘之事,事无巨细皆报于本公子。”
只是最后长公子已遣他回去,却少有地再叫住他多问一句:“卫壹,你今日于乞巧市乱局,可有觉得本公子举止不类往日?”
卫壹仔细想想,仍一五一十地答。
“回禀长公子,自您此次重归长安,卫壹便感公子不类往日。好在书壹兄弟开解,无论长公子如何,我等属下皆唯长公子令是从。”
很难说,这个答案于封仁而言是好或不好。
不过想起与作为副手的书字号不同,按封家培养这些护卫的思路,卫字号自幼便不学多思,而教他们随时要做好需得以身以命护主之备,多思反添犹疑。
封仁眼前再次浮现出,前世。
尸山血海帝王道。
除开他剑下亲斩人无数,这些与他随行之人,何尝又不是前仆后继用自己的身躯,为他铺路呢?
或许……不,必须,封仁必须舍下前生所有绊住他的杂念,来确保此世之晏安太平。
譬如摩挲着他手中那只庸俗的金簪,也染过太多不同的血了,真金太软,被他与……封义掌中骨肉一挤,簪体都弯曲。
该扔了。
“卫壹。”封仁又唤一声,“替本公子向白姑娘致歉,赠她的金簪污损太过不便归还,然她既将为我封氏人,将来无论想要何等珍宝,绝不会缺于她。”
冷冰冰。
再娇俏艳丽的面容听着这么一句话,都不免在夏日被冻得,像昨夜雪般,把白芙蓉的表情在脸上冻僵一刹。
亏得她瞥着惹人厌的狐狸书壹在侧,专门斟酌好一番入戏神态——
“封郎有何事要与妾说?”
白芙蓉问这句时,要先期盼地将双眸抬起,恰用此前为担心封仁假作的旺旺泪珠儿,反出粼粼波光。
从书壹的折扇兀地挡住眼睛,白芙蓉很确定她这一双琥珀色的眸,泛秋波时的光泽角度最是绝妙。
随后羽睫轻颤,垂下来,再一副羞怯态……书壹给自己的视线挡得越严实,白芙蓉越肯定纵是个铁石心肠,见她此番少女情态也很难毫无波动。
很不巧。
封仁这好郎君的心,还真真比她一个精于多情道者,更会拉扯,一会儿又牵又拉谈前世缘,再一转眼……
比铁石还硬。
赠金簪时还有追佳人求娶的意思,现如今,不缺她珍宝?
她白芙蓉朝朝伴在帝王侧,何时缺过这些东西?
“……将为封氏人”?
简直直将她化成同这些什么,书卫壹贰叁一般的封氏从属!
封仁定从卫壹的汇报中,瞧出白她芙蓉今日早知有刺杀一事,如此说来,那不缺她珍宝一言,怕意在让她将功折罪,再以功论赏了?
白芙蓉一边悔自己当日手不够快,没给封仁一簪子捅死,一边忍住咬牙切齿问:“长公子,有何要妾帮忙之事么?”
卫壹摇头。
却在此时,从门房处来一通传:“曾家家主上门拜访,说抓住一刺客审出要事。”
呵?眼看着长安今夜后必乱,还让她处理这几个小世家?
白芙蓉简直没有多思量,吩咐:“卫壹大哥,麻烦将曾家家主请进府后,直接押到曾三娘的房间扣起来,派人盯着记录下他和曾三娘彼此有何言行动作便可。”
书壹的折扇从眼上撤了下来:“白姑娘,一家家主你这般处置未免太冒失,当请长公子示下。”
见书壹要找人再禀封仁,白芙蓉也不恼。
她很确定封仁清楚,他们重生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或许,不过又是在试探在眼下这个当口,她白芙蓉究竟是荤素不忌,还是只顾眼前之利,愿意分神去处理什么曾家主。
果不其然,那禀告封仁者,回来得很快。
“白姑娘,长公子有请。”
……
……
夜仍深沉。
待白芙蓉进屋见那郎君,双眸则如永夜,那种照不出半个他人影的永夜。
只是如今一身衣着从乞巧市的仙鹤袍,亦换为同瞳色一般的行装——
玄黑干练,比宽袖大袍,颇显几分身材,。
肩骨略凸不知会否是近日这又受刑、又跪天,还劳累的缘故,论宽度却绝对不窄恰到好处,与腰线形成最妙的倒三角形。
白芙蓉阅人无数,一般对于品评男人样貌都有几分倦怠了,只是瞥见不远处摆的同样一身玄衣……
她问:“封郎这是要出城?”
他亦答得利落:“是,仁请白姑娘随行。”
啧,还要先试出她白芙蓉有没有看清眼前态势紧急的才智,才替她备下行装。
那她白芙蓉不再心里回敬一番赏玩样貌,岂非全无面子?
当然她下一段,是要更卸几分他的面子。
白芙蓉点头道:“今夜之变,想来各方都绝等不到七月十五再行动手,但长安城毕竟由柳氏外戚盘踞多年,若是未作得全然准备突然发难,在城内与他们相持确实不智。”
说完这句,却又晃了晃头:“不过封郎,妾身要留下来。”
凝着的少女一双琉璃眸,没有故作任何情深,只澄澈地展现出其下笃定。
一身残留着血灰破损的衣裙,没有更换,却似比他这整装之人更早早做好决然的准备。
封仁想,他对白芙蓉的决定早有所料。
他既邀她共谋,岂会希望她是个亦步亦趋,听自己安排的属下?
再听,白芙蓉又言。
“封郎你这几日所行,多傲慢呀,妾刚刚又扣了那曾家主,我封氏目无王法目中无人之态,已做了个十成十。
想来你的确也已陈兵城郊,围而不攻或许也能让他们不战而降。
但妾想,何不就借你我这份重生归来,叫那些凡夫俗子根本分不清虚实的傲气,让妾亲自进宫,同她柳太后唱出空城计。
你我分头行动,或许事半功倍。”
白芙蓉没有探究封仁陈兵的详细布置,亦如封仁没有探究白芙蓉空城计的具体内容。
他颔首,她点头,二人便顷刻达成了合作。
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亦无法更改——
如今世间至少封仁可见之处,唯他二人历过前世浮沉……纵而白芙蓉有她的私欲,亦无任何他者,可如她般不需他解释,也能明白、跟上,将他的谋划雕琢得更好。
只要他们都想改命,无论为己亦或苍生,那彼此就是无可取代的最佳盟友。
却不想,在封仁亲自送白芙蓉出府之时,她突然回过身抱了他一下,抱得很轻,他满身伤痕没一处被压疼。
却不等,他伸出手有一个机会抓住她,裙摆掠过身侧,那抹倩影已钻入马车。
唯留下一句:“封郎保重!愿你我仍有重逢日。”
蓦地。
封仁回忆起卫壹口中是如何向他描述,封义和白芙蓉那个难舍难分的拥抱,与方才出院落时,她又提声问了句:“如此危局,该如何安置义公子呢?”
封仁却只得悬于半空,一只一模一样的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