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救美。
这是一出,白芙蓉编排过最多的老套戏码。
她今日预设的戏路——
本该是让封仁先感受到失去的惶恐,便知失而复得的惊喜;见美人落难懂得心生疼惜,便奖励他充当一次英雄的满足。
但绝非,如现在。
白芙蓉狼狈不堪地被扑倒,在被万人踩踏过的肮脏地面,没有任何尊严地来回翻滚躲箭。
最后,是靠着那个一身蛮力的傻大个卫壹,拔起射来的箭,一下两下,徒手或扔、或插进几个蠢蠢欲动的刺客头颅,吓退一切还剩下的狂徒。
没有任何优雅的计算,纯粹依靠粗野的角力。
这不符合她白芙蓉的调性,亦不该符合封仁的。
可现在满身蛮力的卫壹,用他一双滴着红白相间脑浆的手,擦也没擦一下,便伸到白芙蓉面前。
“长公子、白姑娘,卫壹拉你们起来吧。”
白芙蓉很难会想,拉住这样一双手。
实然上纵而她想也做不到,卫壹开口的瞬间……白芙蓉只能感到,整个人被“长公子”的怀抱勒得愈发紧了。
手掌被扣、手臂压实,白芙蓉动弹不了分毫。
双手还正好被勒紧在她的肋骨上,越收越紧,白芙蓉几乎都快要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把她勒着那位“长公子”的喘息声,倒仍比她更剧烈。
隔着面具。
“长公子”将头埋进白芙蓉的颈窝。
他粗重的呼吸,不能更清晰地响在白芙蓉耳中,而那些从面具缝隙中溢出的气息温度,比隔着衣料的身体更散发一种,几似想要燃烧的炙热。
白芙蓉又不是没有体会过,封仁如何搂她握她?
这位“长公子”,属实太不像,那位真正的封长公子。
就连伤口渗血……
白芙蓉曾见过,封仁的血渍如何在夜雪中如冰般凝结。
而现在,“长公子”扣她扣得越使劲,金簪自然就刺入他掌心越深,冒着热气的血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淌过黏在白芙蓉手上。
白芙蓉绝不感念这种毫无逻辑愚蠢的自伤,虽按理来说,哪怕抱她的人并非封仁,勉强也算将将救了白芙蓉一命。
可惜,她从来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长公子”既然吃疼都不愿放开她,那她就应该让他疼得更久,印象更深一些。
毕竟他不愿意放开,指不定还是因为喜欢。
当然喜欢。
封义迷恋着、贪婪着、竭尽所能地吮吸着白姑娘的香气。
一点疼痛,不过让他更加心安理得。
如此,封义被误以为是“长公子”的那一份贪图,那一份用芳甜掩盖住他腥臭的妄想,都算得到了某种惩戒。
封义便不算,完全悖逆了长兄。
于是愈疼痛,封义愈心安,也就愈试图在他偷来的机会中,得到更多。
如果封义用臂膀的力量,就能把白姑娘彻彻底底吞进他身体里,永永远远用这一份甜代替掉令人厌恶的自身,该多好?
可叹,事实上是白芙蓉的簪子,先在封义的不懈用力下,彻底贯穿了他的整个右掌。
“长公子,你的手!?”
从“长公子”手背陡然突出的簪尖,俨然让卫壹惊了一跳。
随着卫壹这声喊,封家其余人完全定位出三人位置赶来。
然后无可奈何地,按照那位真正的嫡长公子封仁所托,一边喊着“长公子”,一边把假冒的“长公子”从白芙蓉身上拖开了。
或者应该说,封义终于主动松开手。
因为在最后时刻,他拼了命想抓得更紧,却听到女子“呃”的一声,吃痛轻呼。
封义搞砸了……
他恍地忆起,自己第一次见白姑娘便是凭借窃取了长兄的身份,却永远只能给她带来卑劣的伤害。
又想起,他每一次见到白姑娘都在深沉夜里。
如今夜色纵而未散,四周却已经变得很亮,属于最阴暗处的影子,自当退到他应该待的地方。
只是放开手的时候,封义仍不禁想,那些明若白昼的光,来自于白姑娘曾谈过的九光灯烛么?
那他算不算陪她一同看过了?
可惜,那些仅仅是封府下人们举着的火把。
他们喊着长公子将他抬起,而非寻常那种不屑的拖行,便叫封义的卑劣,被火光煌煌烧灼得更加痛苦。
封义痛苦得,想要将自己撕扯开。
可又在抬手时……
封义猛地发觉右手一直蔓延的疼痛,原惊喜地来源于,白姑娘把她的金簪留给了他,他左手不禁同时朝上拂去。
一刻间。
封义肮脏的血肉,借着簪子的反光竟透出淡金的辉,于是灼烧的痛苦,再盖不掉他感受到温度的暖意。
当然,白芙蓉不会知道封义的这些想法。
她只是单纯认为——
当着封家众的面,一把拔出簪,让他们“长公子”的血飞溅出来,绝非是件好事。
哪怕眼前这衣着一模一样却佩戴狼面具的“长公子”,展现出的粗暴兽性与不敢言语,已让白芙蓉推断出此人,实则应为封义。
但白芙蓉暂且无从推断,封仁又让他弟弟做替身的目的,只得先装作懵懂不知。
白芙蓉由着几个手干净的下人扶起自己后,赶忙假意福身致歉:“封郎,抱歉,妾方才慌乱只当有歹人,这才不得已出手,反被你搭救实乃万恩。”
“今日千错万错皆在妾身,真不该让你陪妾出行,当与义公子一同好好养伤才是。”
当然语句中,不经意地提到一下封义,既可试探,或许亦算撩拨一二。
果不其然。
她看见被抬走的“长公子”,浑身好像都挣扎着起伏了一下。
白芙蓉心下更为确定,此人乃封义的推论。
便也就先且跟着侍从先回封府,再想如何试探今日替身一出,背后的因由。
……
……
而真正的封仁此时,则正在与右街使陆绱告别。
“那乱党众,便就都交与金吾卫审理。”
“绱必给伯明兄一个交代。”
旁人乃至封仁的下属,大都会惊异于,封长公子何以这般信任陆绱?
虽然他们是表兄弟,但封氏今日平乱出力最多,那些刺客更口口声声,喊着要杀封家的未来少夫人……
无人知晓,于封仁而言,用人许多时候确实是他最简单的决策之一。
毕竟他无需再识人,只需好好用他前世早识清之人。
只是离开时,封仁踱过冷清空荡的街道,一向不疾不徐、不移不躁的步伐,在乞巧楼前莫名一滞。
并不遗憾……没与白芙蓉共赏九光灯烛。
攥起的手,亦绝不为没能握住她。
封仁不过想起,纵而他曾心悦过那位十六岁的少女,此后二十载,人总是会变得。
“让卫壹好好想想今日白姑娘的一言一行,回报于本公子。”
想来,是时候,他该重新识她了……
……
与此同时,大明宫中。
没有重生者冷静从容的柳太后,怒不可遏地斥责左街使柳钦:“哀家当真识人不清,怎么在族中挑出你这样的废物!”
柳钦趴在地上哐哐磕头,也碍不着柳太后是直接抄起滚水的茶壶,往他头上浇了。
“找了多少个刺客,一个二八的小狐狸精都杀不掉,倒把事闹得够大!”
柳钦自知坏了大计,不敢躲。
但被烫到呲牙咧嘴间,他还是拼命挤出句话:“娘娘恕……恕罪……至少臣弟可以保证,这些刺客没有一个是用我柳家、用宫里的名义找的,绝不会叫人查出来。”
可惜,正如柳太后骂的那句废物。
柳钦的脑子于当下局势,确实是一团浆糊全看不清。
要说此事是柳氏所为,哪里还需要查?
曾家家主没捉住一个刺客,压根连乞巧市也没去,不过晓得这事后,就挑出个能演刺客的死士。
给他狠狠打过,做出一副被审讯后的模样,再问:“所以是谁指使你行凶?”
“太后懿旨,草民不敢不从。”
反正曾家主的目的很简单,让封氏必须走到和皇族外戚撕破脸的地步,柳、封最大两个世家两败俱伤,才能给他们这些小世家,更多可以瓜分的奖赏。
曾家主提起“刺客”。
赶早不赶晚,今夜就好好去封府拜访,顺道瞧瞧这位心善的长公子,把弃子曾三娘留下的用意。
……
……
封府之中。
白芙蓉歇下脚没多久,便发觉卫壹被叫走,书壹回来了。
凤眸一转,能使唤动这两人的,定是真正的封仁回府。
再一转——
白芙蓉倚到窗边:“书壹大哥,长公子如何了?”
“长公子很好。倒是白姑娘夜深沉,不沐浴更衣赶紧休息么?”
“书壹大哥,你别唬我啦。”白芙蓉挤出几颗备好的泪珠儿,“我把长公子的右手伤成那样,他如何能好呢?”
然后。
一贯自恃聪敏的书壹,虽折扇开得很快,努力掩住神情,他听见右手伤时,眼睑绷紧的一刹惊讶,仍落进白芙蓉眼中。
哪怕书壹随后再找补:“长公子不介意,白姑娘自不必挂怀。”
也已显而易见,书壹压根搞不清楚,今日乞巧市乱局骤生,白芙蓉与封仁分开后,到底发生过什么。
白芙蓉后面所见的“长公子”,乃封义这个替身弟弟所扮,毫无疑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不过兀地,她脑中划过,封仁当真会编排如此漏洞百出的戏码么?
亦或。
按白芙蓉短短几日对这郎君的了解,封仁比之像她暗藏百转心思的假情假意真诡计,他似乎更擅长堂堂正正的阳谋。
这些阳谋光明正大到,甚至充盈着一种目中无人,或者说所有人,皆为封仁所下之棋的狂傲。
如此说来。
莫非封仁这出替身戏,本就是摆出来,要让她白芙蓉识破的?
识破……
……
很难说,封府的另一侧。
那大吵大闹、拼命挣扎的人,把一切试图拔出他手上簪子的下人医师全甩脱,摔满一地的人……又或者,那只被触发护食的兽,是什么时候突然安静下来的。
不光安静。
封义缩到了屋中最暗最暗的墙脚,拼命自己抱成一团蜷起来,蜷缩成他能做到最小的一团。
封义的听力过于敏锐。
院中下人们还没得到通传,封义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出是长兄封仁回来了。
躲避毫无意义。
长兄一定知道他不听话了,封义的身子在听到房门开响时抖起来,与迈进屋中不急不缓从容的步调,截然相反。
封义藏身的黑暗角落,很快被长兄手中烛台照亮,封义无可奈何现出瑟缩的身形。
封义听封仁问:“阿义,很喜欢这支簪么?此乃阿兄赠予白姑娘之物。”
霎时。
封义的左手,再不敢紧紧握住那支金簪……不,不对,他必须赶紧拔出来,把长兄的东西,好生还予长兄。
却不想封仁俯下身,温柔地按住了他的手,阻止了封义冲动,可能进一步叫自己受伤的举动。
更与此同时,识破封义最阴暗的念头。
“阿义,想成为阿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