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还未亮,三道身影悄然走进了京都京兆尹陆铮的府邸。
沈归缘站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有些出神。
正前方翘头案上,签牌散乱插在桶中,惊堂木许久未用孤零零的躺在砚台旁,就连笔架上的狼毫都落满了灰尘。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蛛网遍结。
谁能想象,统领一方刑狱的京兆尹刑堂,竟从未开堂。
真是可笑可悲。
李福方掏出帕子方要将椅子桌案等物件擦干净,沈归缘就衣袖微摆,转身坐在了太师椅上。
“陛下……”
沈归缘摆了摆手,没甚在意。
不消片刻,一道步履沉稳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身着藏青色麻衣便服的陆铮,面容肃清,大步来到沈归缘面前,跪地俯身道:“微臣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沈归缘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看着下面说着恕罪,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就是故意的陆铮,不禁愉悦一笑。
“爱卿真性情,起吧。”
“是。”
陆铮得到应允,俯首起身后就老实巴交站在原地等着吩咐,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
青鸢如隐形人一般一直站在沈归缘身后贴身保护,倒是李福上前一步道:“陆大人,陛下深夜造访,只盼没有叨扰到大人。”
李福也就是看着陆铮不起头,又不能晾着皇帝,所以才客套一句。
谁知,咱们这位陆大人不知是刚直过了头,还是脑子不好使竟然回了句:“下官若是说叨扰了呢?”
瞬间把李福给问懵了。
他就代表皇帝客套下,陆大人怎么就当了真呢。
这不摆明下皇帝的脸面吗。
即使心里瞧不上陛下,也不能说出来吧。
陆大人还真是……刚直呢。
老人精李福,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回答。
倒是沈归缘不仅没计较,还好心情的笑了起来。
“是朕的不是,朕忘了陆大人最爱睡觉,真是叨饶了。”
直到现在,陆铮才抬头看向首座上的皇帝。
尚未褪去稚气的脸白皙如冷玉,许是不多出来走动,整个人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并无复杂纹饰的锦服扣在身上,能看出清瘦单薄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形。
眉眼温润,眼尾微微下垂,唇色浅淡,此刻正挂着一抹浅笑,目光盈盈的看向自己。
陆铮眉心微蹙,不过几日没上朝,小皇帝怎么瘦了许多。
视线相撞,他似有好多涌在喉间,最终只说了句:“陛下恕罪,是臣逾矩了。”
青年毕恭毕敬规行矩步,似是恭谨于对方是帝王,而行为言语间又从未将对方视作帝王。
沈归缘叹了口气,左手扳指微转,语气中尽是无奈。
“凌岳,你还在怪我。”
他没有自称朕,只称你我,是将与陆铮之间的关系,视作了朋友。
陆铮人直了些,却不蠢。
知道皇帝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的字,还自称我,是什么意思。
面对小皇帝,陆铮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狠心。
就应当在青鸢通知自己接驾时,直接甩脸不来才对。
搞得自己骂又骂不得,说有说不得。
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没个结果,难受的很。
陆铮在心里叹了口气,硬着脸拱手道:“微臣不敢。”
两人对彼此还是略微了解的。
否则,沈归缘也不会冒着被太后发现的风险深夜出宫,亲自见他。
一来,是想探下陆铮的态度。
二来,自己的确需要一个朝堂上位置不算明显又不算低的人来做事。
想来想去,只有陆铮。
沈归缘见他态度略微有松动,心底松了口气,面上还是笑盈盈的。
陆铮这人,看着硬邦邦的,实则对自己上心的人,最是心软。
少年放缓了嗓音,让本就润玉般的声音多了些少时的软绵。
“就知道,凌岳哥哥不会怪我。”
陆铮一愣,一声凌岳哥哥,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他刚入朝那年。
祥丰四年
那时候陛下还是七皇子,而他是宣德太子钦点榜眼。
毫无背景的他,莽撞的想要入东宫拜谢太子知遇之恩,可却忘了背后有多少只眼睛时刻盯着东宫。
那时东宫处境堪忧,宣德太子仁厚,还是扛着压力召见了他。
勉励几句后,温润如玉的太子拍着自己的肩膀道:“孤相信你,会是一个为民为天下的好官。”
当时自己整个人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方面得太子看重,另一方面是自己终于可以为民请命。
待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即将踏出东宫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
“凌岳哥哥。”
陆铮低头看去,是方才在殿下身旁的七殿下。
“见过七殿下。”
年仅十岁的沈归缘白嫩可爱,甚是礼貌的回了一礼才道:“凌岳哥哥,你今日着实莽撞了。”
陆铮一愣:“殿下为何有此一说。”
七殿下并未回答,只是问道:“你想给太子哥哥添麻烦吗?”
陆铮摇头:“怎会,微臣只是感激太子殿下,怎会给殿下添麻烦呢?”
小沈归缘歪头,看着他不似作假的神色,心头微微放心。
联想到近几年父皇对太子哥哥的异常态度,又有些担忧陆铮此番作为会连累太子哥哥。
他学着大人模样,负手而立。
白嫩的样子倒是多了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那一会我便让内侍将你责打出去,你莫要怪我。”
陆铮有些生气,七殿下未免太霸道了些,无端打自己做什么。
而且如果自己被打出去,让外人知晓,到底是谁在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七殿下怎如此不懂事。
他刚要辩驳,就见沈归缘小手一挥,身后内侍冲上来毫不犹豫抬脚哐哐两下,自己就从东宫的大门滚了出去。
这两脚,让刚刚出入朝堂的他,颜面尽失。
人前人后,不知多少人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妄图攀附太子殿下。
皇帝为了补偿,赏了自己一个京兆少尹之职,官居从四品下,是同期入朝为官中职位最高的,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眶。
许多人还曾打趣自己因祸得福。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七殿下为何说那番话。
因为祥丰五年,宣德太子以谋害皇帝之罪,被打入天牢。
那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无知,连一个孩童都能看清的局势,自己却毫无察觉眼瞎心盲。
那一年,菜市口的血黑了红,红了黑。
而自己,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从那以后,他的理想抱负全死了。
若是有人问,没有想过为太子翻案吗?
他会摇摇头。
不是没有,是一丝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
他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始终坚信宣德太子肯定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生怕连最后一个想要为其翻案的人,彻底消灭于微末。
只能隐在暗中苟苟且且,一边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一边小心翼翼调查。
他甚至有时候在想,七殿下不是同太子殿下要好吗,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坐在龙椅上,什么都不做。
可又忍不住在心里找理由,为七殿下开脱。
殿下年少,朝中无人,如何为太子翻案。
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尚且办不到,又如何要求一个没有权势的傀儡皇帝?
但今日,皇帝深夜亲自到此,他心里是开心的。
正如自己猜测般,陛下的目的同自己一样。
太子殿下,从未看错人。
想到这,陆铮深深吐了口气。
这一口气,吐尽了自己心中的愤懑和不平。
以后,他会带着宣德太子的期许,做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
他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摆正衣襟,对着沈归缘重新俯身叩拜,沉声道:“臣,陆铮,愿为陛下效命。”
沈归缘笑了。
他起身走到陆铮面前,亲自将他扶起,微凉的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朕相信,你会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
【孤相信你,会是一个为民为天下的好官】
这一刻,眼前帝王温润的眉眼与那一年的宣德太子重叠。
不一样的位置,同样水深火热的处境,同样相信着自己。
陆铮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发紧:“臣,定不辱命。”
太子殿下,臣一定不负您的期许,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阴诡地狱,都会守好大胤百姓,守好陛下。
沈归缘笑的开心,甚是欣慰。这一趟,没白来。
不过,他垂在两侧的手却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胳膊上凸起的鸡皮疙瘩,暗道:就是这年纪装嫩,真是受不了啊。
林家村
林守村咔哒着烟杆,呼了口白气。
初春的天气还是冷的很,干燥的没有一丝水份。
身上的棉衣也不暖和,常年缝缝补补,该透风的透风,该破损的破损。
只能紧着领口,尽量不让风灌进去。
林成才坐在灶旁,往里续了根柴。
火光的温度驱走了身边的寒风,林守村才觉得暖和了些。
“然后呢?”
“然后啊……”
老村长吸了口气,然后就是噩梦的开始。
三十六人连夜砍树造木桶,每个人手里必须保证有两个。
所有人干的热火朝天,林守村背着手在周围巡视,防止有什么猛兽出没。
众人围着泉眼,说说笑笑干的起劲。
林守村却被深坑一侧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为了照亮,他们一共燃起了三个火堆,照的半个天都是亮堂堂的。
自然也将坑中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整个深坑表面看起来不规则,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
可再仔细看着周边石壁,都是统一的青石块,或许是时间太久,又因靠着泉眼,上面长满了青苔。
里面嶙峋堆积着一些骨头,骨架较小,可能是误闯出不来的小动物。
他仔细打量着深坑,越看越觉得像是一个碗。
在碗口的东侧,有一座类似土地庙大小的庙宇。
一开始,林守村真的以为是土地庙,可走进了细看才发现,里面端坐着的并不是土地公,而是有九只眼睛的怪物石雕。
怪物的左脸风化有些严重,右脸倒是看着软塌塌的,像是什么动物的肉挂在上面。
两张脸拼接起来,上面还有九个孔洞,从左往右排了三列,一列三个。
林守村暂时认为,应该是怪物的眼睛。
怪物没有眼珠,九个空洞顺序排列,嘴巴紧闭,除了诡异些倒不觉得可怕。
再往下,躯干部位倒是有趣。
整个成透明状,透过火光还能看见里面塞了团什么东西,光线晃动间似是活的一般,就挺好看的。
只可惜,林守村没读过什么书,无法描述。
若是有识货的,定然能认出这是价值不菲的琥珀。
再看石雕的四肢,左臂是石头刻的,右臂或许是时间太久裂掉了,倒是让树根占了位置。
左手往外伸展,手掌张开,空洞的九个孔黑黢黢盯着,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双腿被树根紧密缠绕,看不出原来形状,只是密密麻麻的根须之间,还能隐约看见一个陶土铃铛。
林守村看了半天,没明白这到底供奉了个什么东西。正在他兴致缺缺转身离开之际,眼角余光忽地瞥见石雕的嘴咧开了一道缝。
林守村心头一跳,赶忙揉了揉眼睛,借着火光俯身看过去。
这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的错觉。
石雕的的确确,张嘴了。
林守村一惊,倒退了数步后不小心踩断地上枯枝,砰的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离的最近的林怀庆忙将他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围过来,问道:“大哥,没事吧。”
林守村摆摆手,实在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被一个石雕给吓到了。
这时,林怀庆也发现了不远处的小庙。
他咦了一声,瞬间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一行人围着小庙里的石雕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人看见石雕往前伸着的手掌,琢磨了下从怀里掏出唯一一枚铜钱放了上去。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神奇的事情发生。
然而,什么都没有。
林守村舒了口气,方才提着的心落了下去。
一行人没了兴致,继而转身继续干活。
没人看见的是,在所有人转身那一刻,石雕裂开的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月上柳梢头,三十六人终于将木桶全部打造完成。
林守村振臂一挥,所有人陆陆续续将木桶水打满,借着明亮的月光开始返程。
一行人神色急切,扛着两桶水健步如飞。
林守村守在队伍后面,不断提醒所有人注意脚下。
来时三个时辰,因着天黑赶路不好走,待回去时,天边已经泛出微弱地光芒。
林怀庆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断叮嘱:“不要急,马上要到家了。大家一定要稳住!”
“稳住!”
“稳住!哈哈哈!”
即便步履微缓,也挡不住所有人急切地心情。
众人耐着性子走出后山内圈,沿着外围小路蜿蜒而下。
很快,就可以到家了。
所有人脸上全是笑容,满满当当地水,足够救命了。
可当他们站在山脚下,望着通红一片地村子时,所有人都慌了。
‘噗通!’
一桶水不知被谁打翻,木桶沿着陡坡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林守村大手一挥,呵斥住往山下冲地众人,大声道:“稳住!所有人,立刻将木桶放到山脚下,抄家伙!”
是了,这是救命的水,没了水相当于没了命。
即便心里再急切,也要将保命水保管好。
所有人将水安置好后,抄起身上佩戴的刀具,跟在林守村身后,猫着腰进了村子。
村中火光一片。
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你们这群不是人的玩意,我们家没有吃的!”
“滚!滚啊!”
“娘,娘!我怕,我怕,呜呜呜。”
林家村地处偏僻难行,五六十人的流民队伍不知从哪摸了进来,进门就抢。
可林家村的村民哪还有什么粮食,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等着上山的人回来。
饿狠了的流民来来回回翻了好多遍,什么都没找到,就把邪火发泄到了仅剩的妇人孩子身上。
为首的人更是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提着孩童,威胁道:“你们把吃的交出来!不交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林二婶死死护着身后的林天佑和翠翠,跪在地上不断朝着为首的磕头。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放了孩子吧!”
“她这么小,哪受得了这么提着,求求你,求求你把她还给我!”
小姑娘本就瘦弱,被他这么倒提着,很快脑袋充血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看着声息渐弱的妮妮,林二婶心如刀绞,又惧怕流民手里的刀,生怕再伤害到孩子,只能不停的磕头求饶。
林天佑站在林二婶身后,死死盯着男人,眼里的火光几乎要将他焚烧。
他宁愿此刻在流民手里的是自己,也不愿妹妹出事。
男人见什么也问不出,怒骂一声抬手就将孩子甩了出去。
林二婶目眦欲裂:“不要!”
同一时间,林天佑猛地蹿出去狠狠撞上了男人的小腹。
可孩子毕竟是孩子,猛地撞击只是让男人痛叫一声。
林天佑莽撞的动作彻底激怒了男人。
早就因饥饿磨没了人性的男人抬起一脚就将林天佑踹了出去。
林昌海回到村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女儿被扔,儿子被踹的景象。
他顾不得别的,举起手里的砍刀大叫一声冲了上去,同男人撕打在一起。
身后回来的众人,见家人受伤的受伤,昏过去的昏过去,有的甚至已没了气息。
林家村的汉子们怒了。
手里的砍刀不在迟疑,对着作乱的流民毫不留情挥刀砍下。
惨叫声再次响起。
只不过这次,惨叫换了对象。
……
林二婶额头青紫,跪在血泊中,抱着妮妮,右手不断拍打娃娃的脸,试图将她唤醒。
“孩子,醒醒,你醒醒啊。”
“别吓二婶,妮妮,醒醒啊,快醒醒。你爹回来了,你不想要看见爹爹吗?”
“妮妮,妮妮……呜呜呜……”
“孩子啊,你醒醒啊……醒醒啊……”
可无论她怎么拍打,怎么呼喊,都不能令妮妮睁开眼睛。
滚烫的泪水下落,落进了地上的血泥中,怀中小人儿的身体还在不断发冷僵硬。
直到最后,冷的如同结在屋檐上的冰凌般刺骨。
林天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妹妹细小的身体,眼角划过两行热泪。
他伸出手,想要握一握妹妹柔软的小手,可终究没了力气。
噗嗤一声,喉咙喷出鲜血。
血花洒满了他稚嫩的脸。
星空般的眸子眨了眨执拗的望向妹妹,缓缓漫上了一层灰蒙。
唇角开合,最后唤了声:“妹……妹……”
林昌海提着人头大步走来。
从未哭过的硬汉,抱过女儿的尸身,红着眼眶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他将女儿的尸身放到了儿子身旁。
七尺男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狠狠磕了下去。
泪水流满了硬汉的脸。
三个响头落下,他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哽咽道:“好孩子,等着爹。”
林昌海抬头看向林二婶,目光凄然:“二嫂,麻烦您帮我照看下孩子。”
说完,抬脚跑远。
林翠翠看着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弟弟妹妹,害怕的往娘亲怀里缩了缩。
“娘,弟弟和妹妹睡着了吗?”
林二婶泣不成声。
“嗯……睡着了,翠翠……不要打扰弟弟妹妹睡觉,好不好……”
林翠翠不明白,弟弟妹妹只是睡着了,娘亲怎么如此伤心。
翠翠不明白,只能缩在娘亲怀里,担忧的看着弟弟妹妹。
林昌海很快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大桶水。
他走到孩子身边跪下,从怀里掏出一片宽大的叶子折成小碗,一点点给孩子喂水。
水落到孩子嘴唇上,复而流了下来。
林昌海笑着擦了擦孩子唇角,柔声道:“好孩子,爹和你们的伯伯们找到水了,快起来喝。你们不知道,这水可甜了,是山泉水,比糖还甜。”
林二婶别过头,抱紧了怀中的女儿,不忍再看。
翠翠看着清澈的水,听着三叔絮絮叨叨的话,甚至能想象到这水是如何的甜,如何的清凉解渴。
即便渴望,她也只是舔了舔嘴唇,懂事的没有出声。
看着弟弟妹妹嘴角喂下去又不断留下来的水,翠翠小小的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从一开始的渴望,到后来紧咬的嘴唇,翠翠睁大的眼睛里全是害怕。
她害怕自己变成这样,又好怕弟弟妹妹不会醒来。
如果弟弟妹妹不醒,三叔该多难过呀。
直到眼泪落在孩子脸上,林昌海才清醒了过来。
他放下手中的叶子,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沾着水给孩子们擦干净脸蛋。
俯身亲了亲孩子们的额头,目露不舍。
“是爹不好,爹没用。”
“让你们没了娘,如今……”
林昌海声泪俱下,忍着心中剧痛,像平常一样握着孩子的手揉了揉。
“多牵牵爹的手,路上走慢点。”
“别跑别跳。”
“天佑,你是哥哥,要牵紧妹妹,路上坏人多,当心着点。”
“陌生人给的东西,咱不要,等爹爹给你们带。”
“也不知道你们娘走到哪了,希望她不怨我。”
“嗨,怨我也没事,顶多打我几下出出气,你俩就当没看见。”
……
林昌海断断续续说了好多。
林二婶揪心的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只能一个劲的死死抱着翠翠,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周围的叫喊声还在继续,火光越来越盛,房屋倒塌了不少。
好多人哭着喊着救火,可哪有水呢。
林昌海看着已经着火的房子,伸手抱起两个孩子道:“二嫂,家里还有些东西不能丢,我去看看。”
林二婶看得出他情绪不对,哽着嗓子道:“她三叔,有什么东西我去拿,你……你刚回来……”
林昌海摇摇头,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
“不了,都是孩子娘一些惯用的东西,二嫂你不知道放在哪。”
林二婶擦了擦眼泪,望着他道:“我……那我先看着妮妮和天佑……”
林昌海还是拒绝了。
“再让他们俩看最后一眼吧。”
林二婶心头咯噔一声,伸手想要拽住往回走的林昌海,却扑了个空。
“她三叔!”
林昌海充耳不闻,抱着孩子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生活了半辈子的家。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在一起。
轰隆!
冲天火光终究吞噬了倒塌的房屋。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也在这一天,永远不会再分开。
“哇!!!”
林翠翠突然大哭出声。
她不懂生死,可唯一知道是,火可以烧死人。
而弟弟妹妹,还有三叔,永远不会回来了。
二人的悲鸣引起了林守村和林怀庆的注意。
周围的流民已被砍杀殆尽,二人冲到哇哇大哭的翠翠面前,急声道:“怎么回事?”
翠翠娘指着湮没在火舌中的房子,悲痛欲绝。
“三弟他,他带着孩子……一起走了!”
林守村一愣,顿时悲从中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翠翠娘哭道:“那个流民的头领害死了妮妮,还踹死了天佑,三弟受不了,跟着一起去了!”
林怀庆跌坐在地,难忍心痛又后怕。
他一把将翠翠紧紧揽进怀里。
差一点,差一点……
林守村攥着砍刀,目光凛冽看向几个被捆起来瑟瑟发抖的流民。
一向温和的脸,在此刻变的狰狞起来。
“既然如此,你们统统下地狱吧。”
……
天光大亮,林家村彻底变成了废墟。
林怀庆看着一地尸体,问道:“大哥,怎么办。”
林守村默了默。
杀人犯法,更别说杀了这么多。
万不能叫官府知道。
“还记得昨日泉眼旁的深坑吗?拖去那,埋起来。”
林怀庆点点头,点了一半劳力又找了木板,将尸体一个个堆叠起来。
“留下一半男人看着村子,顺便把家家户户能修缮的都修一遍。修不了的,等我们回来大家一起重新盖。”
林守村站在尸山旁,看向众人目光森然。
“今日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大家知道的,一但官府知晓,我们所有人都得坐牢。”
刚经历骇人遭遇的村民,恨不得将这帮流民杀光,怎么可能叫官府知道。
一个个点头保证:“放心吧村长。”
林怀庆拍了拍兄长的肩膀,沉声道:“大哥放心,我在这看着呢。”
林守村点点头,领着一帮人拖着尸体重新上了山。
不知,是不是林守村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山上颇有些诡异。
他想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只是叮嘱后面的人加快脚步。
一行人一半打头阵,一半扫尾,终于在正午阳光正好的时辰赶到了目的地。
林守村看了眼深坑,大手一挥一声令下:“扔!”
‘砰砰砰!’
随着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五十多具尸首尽数扔了下去。
林守村点起火把,正要一把火将其全部焚烧时。
周围突然涌动出了一股浓雾。
“保持警惕!”
林守村大喝一声,手中砍刀紧握,目光死死盯住朝着他们围拢而来的浓雾。
呼噜……
悉悉……
林守村猛地转身,大喝:“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十八个人攥紧手中砍刀,背靠背围绕在一起。
随着林守村的呵斥声,方才那股断断续续的声响逐渐低沉了下去。
紧接着,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围绕着的浓雾逐渐幻化成了一个老者的模样。
老者长的甚是怪异。
脸上除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外,剩下还有七个黑漆漆圆形斑块分布在眼下和鼻梁上。
说起眼睛,是真的圆。
不同于寻常人有眼皮有睫毛。
就像是两颗圆溜溜的珠子嵌在上面,随着转动还有掉下来的风险,让人不寒而栗。
脖子下面的躯干有些透亮,浓雾翻涌,林守村也看不清,可从日光透过浓雾洒出来的丝丝缕缕光辉中,隐约能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他对此人,有种诡异莫名的熟悉感。
林守村眯了眯眼,陡然浑身一凉。
这不就是小庙里供奉的那个石雕吗?!
顿时心头警铃大作。
在弄不清楚妖物到底所欲何为之前,林守村依旧警惕道:“你是谁?”
老者闻声眼睛一转,视线若有似无落在了他身上。
没见他如何开口,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来。
“偷喝老夫神泉,如今又将肮脏之人的尸首推入老夫修炼之地,该当何罪啊。”
其余村民一听,修炼?
难不成是神仙?
凡人对神仙总是抱着敬畏之心。
知晓冲撞了仙人,其中几人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求饶:“神仙饶命,神仙饶命!我等也只是为了自保。”
林守村可不信有什么神仙。
如果神仙真的有灵,天下就不会白白死掉那么多人了。
但他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去激怒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他拱了拱手,伏低姿态道:“抱歉,如今天下大旱,我等擅自取用仙人神泉实属为了活命,还请仙人恕罪。想必仙人仁慈,不会看着我等受苦而死。”
一句话,解释了自己擅用神泉的原因,又将对方捧高。
但凡有点廉耻,对方都不好意思在这上面为难他们。
可老者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中话。
“擅自盗取神泉已是罪过,尔等必须接受惩治。”
说罢,老者左手一指,一节树根瞬间从地下翻出,嗤啦一声,以及其迅猛的速度穿透了他们其中一人。
一时间血肉分离,纷纷扬扬而下。
众人惊骇,拔腿想跑谁知又被定在原地。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的树根左右摇摆寻找下一个目标。
“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
“救我救我!村长救我!”
“村长,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仅仅一招定身术,就让不明所以的普通人慌了神。
瘴骨公滚动着眼珠子,非常满意所有人的恐惧。
只要有了恐惧,自己想要什么便如探囊取物。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守村总觉得他在杀人后,幻化的身体凝实了些。
什么狗屁仙人,不晓得是个什么玩意成精。
到底是普通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害怕也不能让自己活命。
林守村只能极力隐忍心中恐惧,握紧砍刀呵道:“你不是仙人吗,仙人就可以草菅人命?你还算什么仙人!”
“哈哈哈,小友莫急。”
林守村见他两只不似人眼的珠子落在自己身上,当即汗毛倒立。
他有意一刀劈死对方,可惜不能动。
“小友心有杀意,可是针对老夫?”
林守村眉心一跳,嘴硬:“不是!”
“哈哈哈,老夫修炼百年,你这后生的想法岂能不知?”
林守村暗骂一声,咬牙道:“你到底想干嘛!”
老者:“神泉只能交换,不能自取。尔等自取为偷,要付出代价的。”
林守村:“只不过一口破泉而已,还值得一条命的代价?!”
老者没说话,只是左手微抬,噗嗤一声,又是一人被穿膛破肚。
腥风血雨瞬间而至。
“啊啊啊!救命啊!村长救命!”
“呜呜呜,我不想死啊,村长!”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救命啊,救命啊!”
短短几句话之间,又有两人毙命。
林守村肝胆俱裂。
他双目充血,瞪着那人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者悠哉道:“我乃此山瘴骨公,已在此修炼百年。”
“神泉是老夫的,还从未有人,能窃取神泉而不付出代价。”
“你们都喝过神泉。不问自取,一口一命,合情合理。”
林守村:“合情合理你妈!”
噗嗤!
话不多说。
又是一人毙命。
林守村咬牙:妈的!老东西!这是在逼他就范。
就是不知道这老玩意想要什么。
有些胆小的,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吓晕了过去。
剩下的人寒蝉若噤,只能暗暗祈祷下一个不是自己。
瘴骨公上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几具尸体上,幽幽道:“真是好东西,好久没有新的眼睛看世界了。”
话音一落,树根卷着死去的五人来到瘴骨公面前。
在所有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修长指甲一伸,噗嗤几声,十个眼珠子瞬间被挖了下来。
瘴骨公脸上九个洞咔哒翻转,唯有的两个珠子就跟丢垃圾似的滚落下来。
他抬手一摁,顷刻间,九个黑黢黢的空洞皆被眼珠子填满。
瘴骨公看着掌心多出来的一个眼珠子,诧异道:“呀,还多了一个。”
说罢,毫不讲究的左手一抬,眼珠子咕噜一下滚入嘴中。
上下牙齿一碰。
噗嗤!
清脆的爆浆声清晰的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顺畅至极。
却也让所有人魂飞魄散。
林守村毛骨悚然的同时,脸色一白:“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