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武

    夜深了。

    四周的热闹散去,留下一地狼藉,更夫在巷道中徐徐而行,背后一盏尚能照路的灯,驱散月藏云间的迷蒙漆黑。

    城西孟宅,孟夫人从昏睡中惊醒,窗外四更刚响,却见丈夫并不在塌上,穿衣来到院中,只见客堂还亮着珠光,不禁轻叹一声,知道这对父女又在互相较劲了。

    果不其然推开厅门,便看见孟云平脸色深沉坐在主位上,手上不停盘着他的三颗赤色圆珠,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跪在他身前的招雨。而招雨腰杆直直地,看似非常认真,然而双目紧闭,不发一言,完全把父亲的怒气视作无物。不知道两人已经僵持多久,眼看着还能持续下去,直至天明。

    “唉,你们父女俩的脾气,倒是一脉相承。”孟夫人并未阻拦,只是默默坐到一旁。

    孟尉长道:“更深露重,夫人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担心的是你。”孟夫人道,“早前便听说将军今日要回朝,熬到现在,你待会还有精神去见他么?”

    孟尉长眼光闪烁,气息明显一窒,随之重重地说道:“那也得看你的好闺女什么时候肯开口,光劝我有什么用。”

    “就是两个孩子在赌气,谁也不想相让。”孟夫人噗嗤笑出声来,即便已年过半百,却仿佛还像少女般鲜活灵动,孟尉长透过烛光看着妻子,心里的气不禁已消了一半。

    此时孟夫人又看向招雨:“你不也要收拾行囊去美人阁报道吗,还是跪上瘾了?”

    招雨睁眼瞄了瞄母亲:“我已经解释过了,但是父亲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你那叫解释吗?”孟尉长刚压下去的怒气再度翻涌起来,“从小到大,什么事我不迁就着你。你说想学鞭术,我托罗碧将军帮你介绍了;你说你想汇报罗碧将军,坚持加入常胜军,明知道会有压力,我也同意了。就算你想……唉,我也帮你去提了,但你这个时候怎么突然就要申请去美人阁,你怎么回报罗碧将军对你的关护之恩。”

    “这也是为了日后能够更好地回报将军。”招雨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靠自己的能力立足于营中,但我现在想通了,我留在常胜军便是留在舒适区里,哪怕父亲没有专门偏袒,我也无法成长,更无法获得其他人的认同。所以,我选择新的道路。”

    “那些人对你的评价是这一年两年里才有的吗,你现在才想起来?而且新的道路就是去美人阁?你知道营里的兄弟会怎么说你?”

    “我知道。”招雨心中憋着一口气:“那些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象,既然都是效忠苗疆,就不应该怀揣着有闲职的想法。”

    “现实就是两边军势的差异确实存在,评价不好的可不止是美人阁,而是来自于他们的统领者。这个矛盾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也不是女儿需要考虑的,父亲,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而且这是姚明月将军亲自发出的邀请,不需要您同意,只要罗碧将军也点头的话——”

    尉长腾地站起身来,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子,顿时有些晕乎乎,孟夫人及时扶住他,软声道:“你看你,为了女儿的事情那么着急。要我说就别拦着了。若从你疼爱女儿的角度去想,假使美人阁真是闲差,她过去也没什么不好;若从你期盼女儿成长的角度去想,那她离开你去新的环境锻炼,又是一件好事。如此既不用再听营里的风言闲语,说不定女儿也能时常回来,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孟尉长重重地一跺脚:“唉,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别气了。”孟夫人又安抚了丈夫一会:“你看,东方一线白了。”

    孟尉长又反复地叹了几口气,随即起身说道:“收拾一下。招雨,你和我一起回营,此事必须跟罗碧将军解释清楚。”

    ---

    藏镜人此番回转苗疆,行程非常仓促。原本应该是要赶上祭鼓节的,但无奈西剑流最近动作频频,甚至不满足于针对中原,已有染指苗疆的行动,为此,他在回苗疆的路上,多花了数天时间扫荡埋伏在路上的岗哨,才在今日正式返转常胜军主营。

    等整理过军中要事回禀苗王之后,他就必须再次出发,为天允山决战做准备了。

    只不过,他才刚踏入营帐,随即被表示抗议的兵士围住,此起彼伏的声音使人烦心。

    “将军,难道你要容许孟招雨的任性妄为吗,就凭着她父亲是尉长,能为她挡风遮雨。”

    “将军,她根本没有按照军队调动的规矩来申请,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俺们常胜军的威名都要被她拖累!”

    “将军,这个调动我们不能接受!请你主持公道,有更需要的人在申请美人阁的调动,你对其他的人也要一视同仁啊!”

    藏镜人怒上心头:“闭嘴!”一股强大的气劲从他身上陡然喷发,众人随即被震飞,狼狈地落在门外。

    与此同时,孟尉长和孟招雨刚好来到,诸多视线在一瞬间交汇,各有所想。藏镜人大步走出,:“孟招雨,你要调去美人阁?”

    孟尉长欲上前解释,却被女儿拦住:“是,今天正要等将军定夺,希望将军成全。”

    “那你可知道,你的战友们是如何评价?”

    “……是,我知道。”

    “要走要留,藏镜人从不在乎,但此事已经动摇军心,你可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四周寂静片刻,随即冒出几声赞同:“将军说得好!”“就是,将军要给她个教训啊!不能让她把常胜军当自家儿戏。”

    孟尉长只觉一股气窜上脑袋,猛然转过身去,正要开口,却再度被招雨拦下:“将军还没说完。”

    果然,声浪渐息,藏镜人却又说道:“除非,你能证明你的能力。在我的军中,这个证明的办法就是赢,他们有质疑,就用你的拳头回应质疑。做不到,我就没有给你力排众议的义务。”

    四周再度归于寂静,招雨掷地有声地答道:“好。”

    “很好,所有对这次调动有意见的人,在演武场集合,我的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熙熙攘攘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驻地,眼看涌向演武场的人越来越多,孟尉长心里着急,快步追上藏镜人:“将军,我素来从未在军中偏袒过招雨,但他们的成见积累已久,我怕……”

    藏镜人在观战席第一排昂然落座,说道:“英豪,这是招雨加入常胜军第几年了?”

    “第十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年时间,这个成见非但没有解除,甚至变本加厉,当真没有你们的责任吗?”

    “这……”孟尉长无言以对,“招雨确实傲气太盛,是我管教不足。”

    “既然要有傲气,就要拿出相应的实力,若没有,这次就是她的教训。”说罢,藏镜人看向演武场,“放宽心吧,相信招雨的实力,否则,你怎舍得让女儿离开你。”

    招雨踏上演武场,场中已经有十数人正在等候,除了昨夜登上金酒卢挑衅,同样属于二营的两人,还有从三营、四营以及七营赶来的其他人,这些熟悉但叫不出名号的战友,投射过来的眼神却是同样充满怨愤。

    “孟招雨,你的不可一世,终归是要碰壁的。”

    “就在将军面前,好好忏悔你的张狂吧!”

    招雨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说不出是紧张,或者兴奋,手心浮上一层暴汗,只能紧紧抓住束在腰间的马鞭,鸳毒似乎也在回应她的呼唤。与此同时,脑袋却感觉万分冷静,专注力被拉到了顶点,场上的任何一点声息,一点动静,尽入五感之中。“来吧,如果这能让你们诚服。”

    人潮的动静开始缓落,藏镜人缓缓开口,声音响彻整个演武场:“自证的较量,不需要设置任何规则。只有一个要求,不能伤害性命。开始吧。”

    场中数人面面相觑,片刻,众人退开,其中一名高个青年率先跃到招雨面前:“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打头阵吧。”

    招雨抽出鸳毒,抱拳行礼:“请!”

    话音刚落,只闻铿锵一声,对方已经拔出腰刀,刀光如炽,刀闪若电,直取对手肩、腰、腕四处。然招雨身法极快,不过眨眼已闪退数尺,鸳毒啪地伸展开来,鞭绳在内力灌注之下崩得笔直。鞭绳刀刃甫一交接,金响玉鸣,两人身体皆是一震。

    那高个青年只觉手臂一阵又麻又痛,竟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刀,不禁骇然,心想这丫头年纪与我相差无几,为何内力修为竟有如此差距?连忙倒退抽身,重新运功,欲要再度架起刀势。

    但招雨哪会给他机会,正好着拉开的距离,只听鸳毒噼啪一声空响,鞭绳像触手般迅速卷住长刀刀刃,不由分说便把刀直接夺走。“什——?”那青年惊愕瞬间,突然腰间一痛,直接挨了招雨一踹摔落在擂台外。

    台下众人哗然,事实上,招雨在营中本来就有些名声,不过平日各营的演武练习时间错开,与她时常切磋的基本局限在二营的同僚,其他营的只听说二营有个女娃儿武功不错,是孟尉长的女儿,却是相见不相识。如今见她不过几下就迅速撂倒一名对手,不由得令那些原本以为她是尉长的女儿,因此被客套吹捧的人刮目相看。

    然而,这个场面显然使得那些挑战者非常不爽,紧接着马上又跳出一人,是个体型颇为魁梧的男子,比招雨高出一个头不止,光站到台上便自带一股压迫感,他手持一双瓜锤,半字不说就朝招雨头上砸去。

    这招并无花巧,只凭借千钧之力,又快又狠,招雨不敢硬接,躲闪开去。那一锤、两锤、三锤,竟是越来越快,挥得霍霍作声,招雨闪避不及,被那锤风扫到,只感觉肚子像挨了一记闷拳,顿时喉间发甜。

    她本就有些骄傲,心想自己武艺定不输这几人,计划着要游刃有余地逐一取胜。但眼看对方丝毫不留情面,竟是要顶着不能伤及性命的规矩下杀手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怒意。

    身随意动,招雨不再回避,一跃而起,鸳毒犹如毒蛇吐信,快,快的不可思议地落在魁梧汉子的手上身上。那人原本毫不在意,还沉浸在自己以力量取胜的假想中,丝毫没有闪避,待反应过来双臂上已经印上一道道青红的鞭痕,痒痛难耐,就像被无数火蝎子趴在上面又蛰又咬!

    “卫大哥!她竟然用毒伤你?”

    “可恶,快拦住他别把皮肤挠破了!孟招雨,快交出解药来!”

    两人率先反应过来,同时冲向招雨,一人黑虎掏心,一人腿法凌厉,默契十足,招雨猝不及防吃了一掌,五脏六腑仿似被扔进颠簸的马车里搅成一团,把方才憋住的一口血顺势吐了出来,误打正着,竟觉舒畅不少。忙一提神,再次运功注入鸳毒,化鞭为剑,反守为攻。

    那二人忌惮鞭上沾毒,慌乱之下失了先机,勉力躲过几招,进退维谷,越避越乱,终究还是中了几剑,更是慌乱,若不是随后又有人接力挡住招雨,怕是要被逼退到台下。

    此时演武台上已乱作一团,剩余几人见车轮战和夹击都不能制服招雨,干脆面子也不要了,团团把她围住,欲以群力强行压制。都说双拳难敌四手,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只见那些人轮番交替出手,确实逼得招雨应接不暇,着着实实留下好几道伤,却也在无形中相互掣肘,被招雨借力打力。

    周遭的观众只见得人影纷乱,进出挪移,伴随着哎哟哎哟的呼叫声,场上伫立的人越来越少,二十招刚过,场上只剩四个,三十招后,再倒一人,四十招结束了,余下两道身影勉强支撑,其中一人正是孟招雨,而另一人,是七营的小兵长,复姓公孙名仲,在常胜军里也是小有名气。

    “我必须承认你很有实力。”公孙仲身上多处挂彩,持剑的右手满是鲜血,沿着剑柄、剑刃一直淌到地上,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他人的血。疼痛使他只能半弯着身子勉励支撑,腹部的伤口尤为显眼,只能用手用力压制。

    在他对面的招雨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发髻散了一半,脸上留下数道伤痕,另外肩膀和大腿都被利刃划出两道口子,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然而皮肉伤的疼痛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更严重的是她感觉眼前一片发白,可能是因为昨晚本就没睡,体力不如寻常,如今只觉得将近力竭,半跪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完全不想回应对方的赞许。

    “但是,这一招,我必须赢你。我必须为穆嫂子争取到……”心念至,剑刃起,公孙仲再度提剑,刺向招雨左臂,这一剑不算很快,他做了对方会躲避的预期,只要招雨向后躲,他便可以趁机运功把她逼出擂台。

    他没想到的是,招雨竟忽然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半身,挺胸迎向这剑!

    “什……?”

    “不可啊!”

    场外传来孟尉长的惊叫,公孙仲手哆嗦的一瞬间,鸳毒卷住剑刃向上一抽,剑脱手的同时,一道恶念在他脑中闪过,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和分析,身体率先行动,凝气于掌中,照着招雨空门大开的心口全力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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