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下风云碑开启,天云山下聚集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随之又吸引来众多商贩,自发形成一个市集规模的集散地。
按照战策要求,招雨在天下风云碑首战前提早进入中原,并乔装成中原人混在群众之中,在藏镜人和史艳文正式决斗之前,她的任务只有两个:收集被西剑流肆虐之后中原目前的战力情况,以及尽可能探索周围的地势环境,假若藏镜人后续逃向中原,可以有效进行追击。
然而为什么藏镜人会逃,到底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苗王和女暴君都没有对她进行解释。
尽管战策的内容有清晰安排预计的追杀路线,但同时也有让招雨原路返回苗疆安排,她个人理解这未必是板上钉钉的底定之事。然而当她追问师父女暴君为什么要杀藏镜人时,她却气定神闲地告知:“你在天允山直接看就能知道答案。”口气非常肯定。
招雨默默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周围的吵杂声也把她迅速拉回现实,原来人群中正在争论藏镜人和史艳文哪个更胜一筹。一方属于主观派,认为史艳文是正,藏镜人是邪,邪不能胜正,藏镜人必不能赢过史艳文;另一方则认为藏镜人不择手段,史艳文心怀仁义无法痛下杀手,所以藏镜人赢面更大。双方各有支持者,而混杂在中间游移不定者也有不少,吵着吵着,便有人趁势提出要起个赌局,又有不少人纷纷响应。
话说这天允山天下风云碑之事,在出发之前女暴君给她稍微讲解过,这本是一场关于天下第一的争夺,每甲子一轮回,按照时间推算,离下次开启本还有很长时间。但为了对抗东瀛西剑流的入侵,来自中原的智者温皇提出只要有四个天下第一出手,就可以提早开启天下风云碑,让中原和西剑流来一场公平、公正的武力对决。
这本该是属于中原和西剑流之间的对决,与苗疆没有任何关系,未料西剑流军师赤羽信之介,竟提出开场第一战必须由藏镜人代表西剑流,和代表中原的史艳文进行对决。
没有人可以解释为什么刚才还在夹杀炎魔幻十郎的藏镜人会答应,他的两面三刀无疑也加重了苗王的疑心。
不过关于这点,招雨反而没感到意外。罗碧将军视史艳文为眼中钉,追逐多年就为了有个堂堂正正杀拜对方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拒绝这个建议。
闪神之时,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赌局将成,招雨从怀里取出半两银子,准备给藏镜人下注。
忽闻一道年轻却庄重的声音传来:“还请各位壮士且慢。”
众人朝着声音看去,只见来者是个白衣白发的青年,额间一道红色佛印,气质沉稳超脱,竟有几分佛子意象。在他身旁还跟着几位颇有威严的长辈,听见周围的人小声议论,似乎是某些门派的掌门。
“俏如来,我们只是私底下搞个小赌局娱乐娱乐,你不会连这个都要干涉吧?”
俏如来,不就是史艳文的大儿子史精忠?招雨连忙多看两眼,怪不得和一般乡村野夫的气质相差那么多,更重要的是,他的面容如玉雕般精致,却又不会过于阴柔,反有一种庄严圣洁,不可亵渎的正气。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美男子,怪不得师父老说我见识少……”
俏如来面向质问者回答道:“此次风云碑对决并非关于天下第一的武艺切磋,而是中原和西剑流之间的争斗,这……也是温皇前辈用生命换来的机会。藏镜人此战代替西剑流,若他胜利,中原就会在对局中落入颓势。俏如来知道各位本意只是对家父和藏镜人之间的实力做客观比较,但赌局中既然有属于藏镜人的支持者,难免在战斗中有偏向,但这一致针对针对西剑流的心也会离散。还请各位三思。”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似乎有几分道理,虽然谁胜谁败如今尚未能定数,但假若待会打起来,有人为了赌桌上的输赢而给藏镜人打气加油,那无疑便会滋长西剑流的气焰。想到此处,赌局只能作罢。
就在人群准备散去之时,一道惊人的气劲自远方飘然而来,越过人群所在的山头直奔天允山绝峰而去。
“是父亲。”俏如来率先反应。
“是史艳文,史艳文出现了。”
史艳文出现,代表战斗在即,俏如来与身边各掌门身法最快,抢在围观者反应之前已赶向观战的最前列。招雨紧跟在后,越过反应不及的人群,也在不远处找到视野合适的位置。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回忆迷惘杀戮多,往事情仇待如何。绢写黑诗无限恨,夙兴夜寐枉徒劳。”
随着诗号响起,一金一白两道身影齐齐降落天下风云碑之上,一人身披金甲,一人身着白衣,落地之时,气劲交撞,天允山为之震荡,正是藏镜人与史艳文。
同一时间,一群东瀛穿着的人登上侧峰,与其二人遥遥相对。为首那人气势昂然,全身笼罩着惊人的内力气罩,威严不可近,想必就是传闻中的西剑流之主炎魔幻十郎,而站在他身旁的红衣人,则是西剑流军师赤羽信之介。
“藏镜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非战不可?”决战在即,史艳文却仿佛并无战意,仍在开口追问藏镜人。
这是招雨第一次见到罗碧将军多年宿敌,史艳文的面目。尽管从江湖传言,小说书评里都有听说过他丰神俊朗,俊俏无匹等种种形容,但真正见到之时,仍不得不为之感叹,这样的父亲也无怪乎可以生出俏如来那样天人之姿的儿子。
又拓展到见识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只觉得他的这双眉眼,隐隐给招雨一种熟悉感,以及……“他问的话怎么有些天真啊。”
藏镜人大概和招雨有着相同的想法,面对史艳文的疑问嗤之以鼻:“本座不需要对你解释。”
史艳文仍不放弃:“藏镜人,回头是岸。”
“你死,回头就是岸。”
见藏镜人心意已决,史艳文只能一叹:“如果命运真是如此,艳文只能选择最无奈之途。”
藏镜人仰头狂笑,笑声中不只有嚣狂,仿佛还有真正的无奈:“没错,在这个世上最令人厌恶的无奈,就是命运!”
这一刹那,竟有种难以言明的惆怅在招雨心中升起,她从未见过被强烈情绪包围压倒的藏镜人,印象中的将军总是那样坚定、明确、不可一世、胸怀成竹,无论是面对战场颓势或者朝堂压力,都从未见过他有片刻怯弱与踟蹰。但就在此刻,她分明看见了。
两人的对话回响在天允山间,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峰下有旁观者不禁提出抗议:“史艳文,何必与这万恶罪魁多说!”另外有声音附和:“对啊,赶紧打败他,杀一杀西剑流的威风!”然而这些声音毫无分量,毫无价值,迅速就被山中的云雾掩盖。
话语既毕,两人心知再无挽回余地,也无挽回的道理。情仇,恩怨,数十年的交锋,仿佛在这一刻,这一个地方,找到解放的机会。
沉默只有一瞬,却仿佛已过千万劫,但听两声低喝,两人同时凝气出招,毫无试探之意,只因多年交手,对面前之人早已熟悉得不能再过。两道身影夹杂着浑厚内力,瞬间已经过十数招,出招之快,拆招之妙,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战况越打越胶着,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如何进逼,如何卸势,明明并无言语却了然于心。打着打着,招雨分明在史艳文的神色变换间看见了他的兴叹,而藏镜人出招更狠,明显心中憋闷越炽。
“还想留手吗,史狗子!你还想找什么余地?”
藏镜人的不耐显露无疑,掌力再度加催,史艳文尚有顾虑,并未使出全力,双掌交接瞬间反噬立现,口角抹红。
无奈,却不能不战;疑惑,却无从解答,然而肩上背负不止有宿敌仇怨,还有中原的命运,觉悟和矛盾的心情同时在史艳文的心中爆发,聚成一股澎湃不可阻挡的强大战意:“为了中原,艳文绝不能败。藏镜人,觉悟来吧!”
“来吧,史狗子,此招结恩怨!”藏镜人自气海凝起一股阴芒,仿佛要把空气中的水珠雾气全数吸纳其中。
飞瀑怒潮袭天排空,辟邪烈日气吞万里,山岳为之摇动,天允山上众人仿佛被夺去呼吸一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睁大双眼见证——
沛然澎湃的两股力量交撞瞬间,天地齐暗,地闹山鸣,两道身影各自弹开,竟是藏镜人率先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而史艳文颤巍巍地强支半天,终是坚持了下来。
败了?将军竟败了。
招雨失神顷刻,周遭爆发出如雷欢呼:“赢了!史艳文赢了!中原赢了!”
与沸腾的人海相对,是西剑流的沉寂,原以为他们会露出不满的表情,未想那赤羽信之介竟似早有预料,他闪身踏上峰顶,问史艳文道:“你不下杀手吗?”
史艳文答:“胜负已分,又何必赶尽杀绝。”
怜悯之语更触藏镜人之怒,他奋力跃起,竟又朝着史艳文拍出一掌,史艳文忙凝神接住,这下二人均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藏镜人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若错过杀我的机会,他日我必将杀你!你我之间,只能存活一人!”
史艳文神色黯然,欲言又止,尚未来得及组织语句,蓦地天际传来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伴随着声音现身的是一道魁梧高壮的身影,一头白发扎起,身披灰狼毛皮,衣袖镶金丝线,尽显身份矜贵无比,竟是苗王御驾亲临。
“王上?!”藏镜人大惊,更是不解。
随着苗王踏上峰顶,在他身后竟响起千军万马之声,招雨连忙放眼看去,却见在靠近苗疆方向的一侧山风,竟然出现另一批兵马,比之西剑流人数更多,比之中原人更规整有序,只需从统一的装束便能分辨那正是苗疆大军。
史艳文连忙朝苗王急声问道:“苗王突然率军进入中原,是要趁机开战吗?”
苗王不屑地低哼一声:“本王是来清理门户。”
毫无疑问,此言所指只能是站在史艳文身后的藏镜人。招雨想起自己来此的任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如此,原来苗王早就做好准备针对将军,早就想好要在此处发难。但是为什么,她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将军败在史艳文手上吗?然而在今日之前,王上又是如何能知道这个结果呢?
藏镜人同样难以置信,面前之人是自己效忠半生的君王,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商讨如何通过此战,通过西剑流削弱中原的实力。哪怕君王再如何喜怒无常,这突然反转的一刀实在让他无法接受:“这是什么意思?”
苗王问:“罗碧,你身为苗疆战神,真会这样轻易就败在史艳文手上?还是你根本别有居心?”
藏镜人强压愤怒:“任何一场战斗都可以作假,唯有他,没可能!”
“很好。”苗王继续进逼:“那就将你的面罩取下,证明你的忠诚。”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仿佛被牵引般,不由自主落在藏镜人那张隐藏多年的脸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