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京郊荒岭间,一座破庙如同被遗忘的枯骨瑟缩在瓢泼大雨中。
寒气浸透残垣断壁,丝丝缕缕钻进庙里,啃噬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角落的泥地里,一个高大得与虚弱不相称的少女躺在泥地上,双目紧闭,胸廓几乎不见起伏。
倏地。一滴冰凉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坠下,砸在她干裂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压垮了沉寂,她的睫毛猛地一颤,眼皮艰难地掀开条缝。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茫然滚动几遭,失焦的视线掠过漏风的墙壁和蜷缩的人影。最终,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沉沉地定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
颜姝五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靠着残存的气力,一点点挣动着支起沉重的身体。脑中空茫一片,像被生生挖去了一块,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刺骨的冷意在颅腔内肆虐。
没有记忆,不知来处,只剩下噬心的饿。
这是哪儿?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目光所及,皆是萧瑟。
透风的土墙筛进几缕寒光,映着泥胎剥落、彩漆斑驳的残破神像,那空洞的眼窝仿佛也在嘲笑着这满地的狼狈。
角落处枯草堆里,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裹着几乎挂不住肩膀的单薄破衣,佝着身子,紧挨着围成一圈,将中间一个鼓囊囊的灰布包袱护得严严实实。
人人都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流民。避雨。
颜姝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同样污糟破烂、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上,愣了一瞬。
忽而,身旁一个瘦小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趁汉子分神,飞快地探手往布包抓去。
指尖刚触到谷粒,络腮胡便察觉了,眼一瞪,抬脚狠狠踹向少女小腹。
砰!少女被踹飞出去,撞在土墙根,嘴里溢出血腥气,谷粒也撒了一地。
少女捂着小腹,疼得发颤,却咬着牙抬眼,声音细抖却倔:“这是官粮……人人有份,不能独吞!”
几个汉子像是听见笑话,络腮胡啐一口,横肉抖动。
“抢得到,守得住,才配吃!小贱蹄子,找死!”他抬脚又要碾下。
脚未落,旁边忽地伸来一只手,攥住了脚踝。
络腮胡强势惯了,直接怒喝挥拳。
颜姝脑子懵着,身体却侧身避过,手腕一翻拧住胳膊,顺势前送。
噗通一声,络腮胡已摔在地上。
“混小子,找死!”另一个汉子骂着扑来。
颜姝反手一挡,手肘撞中他胸口。
汉子捂着胸口退开,她却没松手,反而加力按住络腮胡后背。
“疼!疼死老子了!”
络腮胡感觉自己的颈骨在恐怖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艰难地侧过肿胀的脸,涕泪横流地向上望去。
昏光中,只见压制自己的“人”身形高大挺拔,动作狠厉干脆,一身破布也掩不住那股迫人的气势。
他心胆俱裂,哪还顾得上细看,只当是哪里来的煞星少年,忙不迭扯着破锣嗓子嘶声讨饶。
“好汉饶命!好汉爷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冲撞了您!那……那袋粮食都孝敬您!一粒不留!求爷爷高抬贵手,放了小的这条贱命吧!”
颜姝没应声,只冷冷盯着地上的络腮胡,手上又加了力。
他疼得冒汗,连带另两个同伙也不敢动,缩在一旁。
被救下的少女扶着墙坐直,望着颜姝背影,眼里惊怯。
“官粮不是私产,分了。”颜姝终于开口,声音发涩,却清楚。
络腮胡忙点头:“分!这就分!”
他想爬起,被按得更紧,只能扭头喊同伙:“快!倒粮……分给大伙!”
两个汉子犹豫了下,见络腮胡脸煞白,终究哆嗦着解开布包。
干瘪发黑的谷粒混着大量的糠麸和泥沙,“哗啦”一声滚落在地上。
颜姝松了手,络腮胡捂着背爬起,偷瞄一眼,见这“少年”虽瘦却骨架扎实,动作利落得吓人,便不敢造次。
他拿起块破瓦片,蹲下身,将地上那摊谷粒,一下一下,拨匀。
此刻的破庙,安静的有些瘆人。
角落里受伤汉子的压抑呻吟,在这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下下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余下的流民们,早已将自己缩进了更浓、更深的阴影里,恨不得化作墙角的一捧灰土。
一双双或麻木或惊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立在中央的高大身影。
她身量极高,立得笔直,与这破败、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
络腮胡分粮的手抖得厉害,倒抽冷气的声音刺破了凝滞。
颜姝被那声响一激,翻腾的思绪缓缓沉落,神思一清。
破庙,褴褛的粗布,还有这副全然陌生、 骨架突兀的身躯…… 真实得令人绝望。
一丝暖意,如同迸溅的火星,在她心口倏忽一烫。
她指尖微蜷。一股沛然的力道在骨隙间游走、试探。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但这点暖瞬息湮灭。一股粗粝的涩意自喉底翻涌而上,挟着陈年谷糠的呛人气息,淤塞了整个口腔。
这味道……瞬间将她拽回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对手的拳头砸在颧骨上的闷响,视野发黑,骨头碎裂。身体飞起来,又砸下去。
台下的哄笑像滚开的沸油,滚烫,粘稠,糊了她一脸。
倒下去时,那嗡鸣越来越响,盖过了一切,最后只剩下几个字。
“女人也配打拳?”
这话直直扎进颜姝心里,恨意瞬间绞紧了心脏。她曾以为用血汗熬出来的路,到头来,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她只觉自己渺如微尘。若再强韧几分……若……
可没有“若”。
从孤儿院的泥地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她,为了活,她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去拼、去熬、去搏命。
打拳,是她唯一能撕开的活路。靠拳头,靠血汗。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下一刻就死。
她习惯了榨干自己,习惯了在绝境中用“拼命”撕开微光。可这点挣扎,终是被那偏见碾得粉碎。
那句“不配”,轻飘飘落下来,像碾死一只虫。
啪嗒一声,就把她熬出来的那点活气,连皮带骨,碾进土里。
原来……是真的。真的重生了。
这二字沉沉坠落,不轻不重,软塌塌堵在胸口。不是锐痛,是窒闷。
仿佛这初生的躯壳甫一睁眼,便扛起了旧骸骨里所有的淤伤与重压。喉间那股糠麸气越发浓重,隐隐透出血沫的腥甜。
颜姝望着手心剩下的几粒谷。谷粒干瘪,沾着泥。
她没多想,手指一抬,把它们全抹进了嘴里。嚼。硬,糙,带着土腥味。咽下去,喉咙刮得生疼。
疼也是好的。肚子里坠着点东西,反倒有种活着的实感。
腐朽的庙门偏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几道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天光,堵住了门口。
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锦缎马褂,他身后跟着两三个小厮,不仅带着佩刀,还个个腰杆笔挺,眼神锐利,下盘沉稳,一看就是练家子。
这一簇光鲜跌进破庙的泥地上,活像一块摔碎的彩釉瓷片。碎得扎眼,碎得危险。
来人自称谢府王管家,方才他嫌脏只肯站在门外,恰撞见颜姝制住汉子的余威,眉峰微挑,眼里掠过惊讶,随即沉下,似在估量一件器物。一件意外发现的、或许堪用的器物。
他眼皮未掀,碾过地上狼藉,步履无声地停在颜姝面前。
那双买人无数的眼只一扫,粗布下的筋骨轮廓便如劣质宣纸下的拓印,无所遁形。
心头那根老弦,不易察觉地拨动了一下。上头交代的差事,寻的正是这等壮实堪用的女子。看来,这趟腌臜差事,快能交卸了。
“姑娘,跟我走,顿顿管饱,还有银钱拿。这破庙,不是人待的地方。”
颜姝咽下最后一点糙谷,喉咙的刺痛让她脑子异常清醒。
她没应声,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王管家与他身后的小厮。
华贵,沉凝,深不可测。
可越是如此,颜姝越觉得这“好处”来得太突兀。
她捏了捏指节,骨节在紧绷的皮肉下发出清晰的脆响。
感受着这具身体里残存的气力,她飞快地计算着。
放倒眼前这几个人,自己这副饿得发飘的皮囊会裂开几道口子?再拖着那个受伤的小丫头,又能在这荒郊野外挣扎出几步?
微乎其微。对方站位看似随意,实则封死了所有退路。
“饿死是死,但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你们要什么?”颜姝毫不掩饰地剖开那虚伪的施舍。
王管家似乎对她的直接和警惕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平静。
“姑娘爽快。府上缺个力气大、能吃苦的丫头。看你身手不错,是个能干的。”他语焉不详,避重就轻。
颜姝没被糊弄。目光落在墙根那丫头身上。
她捂着肚子,嘴角带血。倔强要强的眼神……让她想起那个明知打不过,也要死死护住半块馊馒头的自己。
她救不了所有人,但这一个……她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那是仅存的、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点怜悯。
收回目光的颜姝往前一踏,影子便沉沉地压过去,王管家身后那几个小厮下意识绷紧了脊梁,手悄悄摸向腰间的铁疙瘩。
她抬下巴指那少女,语气没起伏,却不容商量:“我走。银钱不要,管饱。带她一起。”
颜姝心里清楚,这几个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趟浑水是蹚定了。可自己走了,小丫头一个人留在这泥潭里,转眼就得被人当柴火撅了。
王管家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盯着颜姝那双随时暴起撕咬的眼神,再想想府里那口“急火灶”,喉结艰难地滚了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响儿。
“……行。多一张嘴,多添瓢水的事。”
随后,他像甩掉什么秽物似的,猛地扭身,门框立刻吃掉了他的背影,仿佛多吸一口这破庙里的浊气,都会烂了他的肺管子。
这“府上”,绝非善地。
但眼下,别无选择。她拉起小丫头冰凉的手,低声道:“跟紧我。”
庙外雨歇了,天也洇开一层灰白。
马车碾过泥泞的石板路,车厢摇晃,内里却死寂如棺。
颜姝与小丫头蜷在厢角,对面坐着王管家并一个沉默的小厮。空气滞重。
颜姝假寐,听着车轮碾压石板的节奏,感知着车辙转向的每一次微颤,在脑中默默勾画着路径。
她脑中飞速盘算:对方要“力气大、能吃苦的丫头”?这理由太牵强。
破庙里她显露的身手,更像是某种“加分项”。
那个王管家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验看牲口的牙口是否齐整。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
小丫头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更让她觉得自己把这个小姑娘拖进了一个未知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死寂被打破。
颜姝指尖一挑,撩开车帘一角。
马车停住。眼前朱门高耸,门楣悬一块乌沉沉木匾,錾着“裴府”二字。
颜姝心一沉,瞥了眼端坐的王管家,对方嘴角带笑,眼神却深。
“你骗我。”
王管家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那冷里掺着轻蔑,像看砧板上最后蹦跶的活鱼。
他身后的那个小厮也立刻绷紧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姑娘稍安勿躁。进了府,自然知道原委。这里是裴府,也是你今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奉劝你一句,收起那些野性,这里容不得你撒野。”
他目光扫过颜姝扣着车厢的手,带着警告,“想想你带来的小丫头。”
一丝不易察觉的念头掠过心头。小丫头太弱是个麻烦。甩开?那和破庙里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这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眼神,再看看身边惊恐万分的小丫头,以及车外那扇透着深宅大院森冷气息的朱漆大门……
她扣着车厢的手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
那股随时要破膛而出的凶戾,也被她硬生生摁回五脏六腑,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块。
她猜到,这压根不是什么“干活”,这是一场早就在秤上称好了斤两、连骨头渣子都要榨出油的买卖。买的是她们的命,卖的是她们的魂。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微光,也将她和那个瘦小的身影彻底吞入了深不见底的宅邸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