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跪在地上,不敢再低头,但也实在不便直视只着中衣的李珵,只好垂着视线。
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外头忽而传来了叩门声。之后便听门被打开,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正是捧着套衣裳的飞泉。
一直静静侍立的长岚也出声提醒:“殿下,再耽搁,娘娘该差人来寻了。”
“好。”
李珵随即起身,低头看了眼跪着的妙善,说了句“你也起来吧”,然后才将那纸页对折,递给长岚,又由他侍候着换上衣服。
李珵没往屏风后去——外衣和配饰而已,直接穿上就是。
长岚替他套上新取来的衣裳。这一身却不是圆领袍,而是件更为华丽的曳撒,衣料仍是赤色,却有四爪蟒纹盘踞其上,蟒身以金线密织,一眼望去,威势赫赫,彩绣煌煌。
如此华丽,却仍没抢了这张面孔的风头,反倒更添几分英武。
妙善看自己杵着碍事,起身之后,便径直往后退。
等待时,她看了眼那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发觉前襟上有一片水痕,瞬间便想通了李珵脱身的借口。
怕是早就计划好了。
只等着她被引来,好开场唱戏呢。
心中明了,她随即微微垂首,目不斜视,专心等着他换好衣裳,配上玉带,理完下裳衣褶。
“走吧。”
李珵吩咐完,妙善便跟在他后面,准备一起出去。
穿过那几道纱帘时,李珵却忽然回头嘱咐:“宴席后,公主会遣你来给我回话。”
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道:“你有这样的好记性,可得用好了……若传错了话,便不算办好了差事。”
妙善恭敬地答:“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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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偏殿,守门的宫女入内收拾不提。
李珵仍与长岚回正殿,飞泉则与妙善随侍到殿门口,再一道回那处角落躲懒。
一切好似全然没有发生过。
妙善坐在阴处的栏杆上,飞泉则寻了个台阶坐着。
初夏时节,长乐宫的庭院里尚没有扰人的蝉嘶,只有鸟儿婉转啼鸣。宫人精心侍弄的花木修剪得宜,微风吹过,有淡淡花香。
久坐无事,妙善便主动搭话。也不问什么要紧的,只问些伺候主子的事情。
她是李珵新收的婢女,问这些也属平常,飞泉并没有起疑,也不藏掖,说了不少事情。
宫中规矩,未开府的皇子们,并不安排贴身的宫女,身边只放内侍与年长的嬷嬷、女官。而李珵的侍从中,除开常留在撷英殿中料理事务的,日常随身的便是妙善见过的飞泉与长岚。
飞泉年岁最小,会些拳脚功夫,便为李珵办些跑腿传话的差事;而长岚,也的确识文断字,不仅是皇后所赐,更是预备着待李珵开府后做王府管事的。
“殿下虽然不爱同我们说笑,但伺候起来也容易。”
“既不挑剔衣裳配饰,又不挑剔床帐摆件,万事皆随意,只挑剔一口吃的而已。”飞泉托着腮,尽心回想,“……哦,殿下看书的时候切勿吵扰,安静在门外呆着,叫了再进去。其他也没什么了。”
“不必揣摩什么,弄巧成拙了反而不好,老老实实听命就是了。”
妙善将信将疑。
这听着,可不像她看到的李珵。
然而,还不待她再问些什么,先前的小宫女已快步过来提醒:“飞泉公公,方才女官来禀,宗亲命妇都已经到了,娘娘想必也要过去了,你们快回吧。”
“好嘞,多谢。”飞泉仍是笑嘻嘻的,朝着小宫女还了一礼。妙善也随之起身,跟在两人身后,重又回到殿门口候着。
过不了多久,殿内便有脚步声走近。有一温柔女声含笑道:“你四哥不常穿曳撒,你穿着却好看,回头我吩咐尚服局,让她们多做几身送去。”
“美则美矣,却不肯多笑一笑……”金阳公主李璇的声音随之响起,带几分揶揄,“如此吓人,哪个又敢多看两眼?”
随后便是母女两个的笑声。
听动静,人已快到了殿门口。妙善也随之躬身迎候。
当先的乃是成皇后,她着红罗长裙、织金龙凤纹大袖衣,身披霞帔,头戴翠冠,只依例装饰,多的华贵之物一概不用,庄重之余,又不失俭朴。
从妙善的角度看去,正见到她一边拉着金阳公主的手,一边侧头看向另一边的李珵:“璇儿说得不错,今日赏花宴,你不许板着脸,更不许说什么浑话。一切有我和你父皇,你就安安定定的,有人来见礼,也只管好好受着。”
“是,儿子知道了。”李珵步速放缓,走在两人身后,也跟着跨步迈过门槛。
语调仍平平,仿佛见怪不怪。
之后往御花园的路上,也皆是皇后与公主相携而行,李珵在后面偶尔应答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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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牡丹正盛放,花蕊吐芳,尽态极妍。花丛水畔,几案、绣墩错落而设,整体呈蜿蜒围合之势,一座一景,各有意趣。
宗室命妇们已被女官引入席。
各自认了座次后,贵妇人们便带着女儿、妹妹,开始互相引见——谁家没几个儿子、弟弟?眼下京中贵女皆在,正是相看的好机会。
毕竟,消息灵通的人,早已不指望四皇子的正妃之位了。
“刚刚我娘家嫂子递了消息,此事是十拿九稳的。”
谢大奶奶李裕宁端着茶杯,与边上的谢芷兰低语:“四殿下仁德贤明,又是陛下爱子,将来前途……”
“大嫂!”谢芷兰眉头蹙起,打断道,“陛下圣意,岂可妄言。”
“我……我不说就是了。”李裕宁本欲恭维,结果讨了个没趣,不免也有些讪讪。
正尴尬着,一转头,又瞧见谢五、谢七这两个情郎的嫡女。瞧着她们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模样,李裕宁不免也心头郁郁起来,愁思一起,无可排遣,便只得一口将杯中茶饮尽,暗自神伤起来。
至于一边端坐的谢芷兰,其实心绪亦不平静。
自从那日被妙善调换了书稿,又被她一番话语点醒,她便生出了戒心。这之后,她寻机于母亲跟前旁敲侧击,又暗中寻人探问查访,得出的结论,终于叫她更加死了心。
原来,自己以为还算纯良的长兄,不光是个冷落妻室的浪荡子,还极有可能是始作俑者——九出十三归啊,堪称敲髓吸骨,何其狠辣!与之相比,她所以为的汲汲营营、贪慕权贵,希冀以裙带关系承袭爵位的劣迹,简直不堪一提。
可叹国公府先祖,十数年沙场血战,死不旋踵,才终于随太祖挣出这天下太平。
结果,区区几辈人,前元残部堪堪荡清,边事也才初定,子孙后代便已腐堕至此!
竟还想她嫁入皇家,更进一步?
简直可笑。
谢芷兰心中冷笑,不由又看了一眼最前方空着的御座。很快,她低下头,重新执起杯盏,慢慢饮了一口,心中的念头也越发清晰起来。
此时,有宫人通传皇后凤驾已至。谢芷兰随即放下杯盏,与众人一道下拜行礼。
宫中设宴,向来是有定例的。等皇后出言免礼,讲完赏花宴的场面话,又与年长的宗亲命妇问候一番,便可开席。
然而今日倒有些别开生面了。
成皇后高坐凤位,声音温和清晰:“既是牡丹花宴,那便不可只干坐在一处吃茶宴饮,辜负芳华了。今日御花园,彩棚为界,诸位尽可游览。”
“为免单调,本宫已命人提前布置,无论是作诗填词、投壶射覆,还是斗香斗茶、琴棋书画,游园之时皆各有去处。”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
一队内侍鱼贯而出,将搬来的花盆陈放在众人眼前:姚黄、魏紫、赵粉、豆绿……正是各色珍贵的名品牡丹。
“虽是游乐,也须有个高低,故而各处已设有记录的女官。这些精心培植的牡丹,乃是本宫给出的彩头。午宴之时,陛下也会另有赏赐。”
等她说完,便由司仪女官开始介绍御花园中的各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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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在公主身侧的妙善,目光也已寻到了人群中的谢芷兰。
许是因为宫宴,她今日妆饰得十分精心,额点花钿,头簪绒花,素雅之余,又不失端丽。纵然在一干各有千秋的贵女中,仪容亦十分出挑。
只是可惜,谢芷兰并不往皇后公主身边留心,也没有发觉妙善的存在。
罢了,总有机会的。
不多时,等女官介绍完毕,座下众人便由宫娥指引,纷纷离席游园了。
紧邻着坐在下首的李璇和李珵亦相视一眼,起身行礼,告退道:“母后……”
“璇儿可以走。”
不待他们说完,成皇后便已开口打断。
她先是与女儿微笑回应,又转头敛了笑意,严肃地看向李珵:“至于你嘛……早说了,不准再逃席,更不许板着张脸胡言乱语,安心坐着,随我一道受人拜见,等着陛下和你皇兄过来。”
“母后……”李珵一僵,半晌方道,“儿臣……早已经改好了。”
“噗嗤。”李璇掩唇轻笑。
听出一丝讨饶之意,妙善也不禁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李珵。
“是吗?”成皇后毫不动摇,露出个温柔的笑容来,好整以暇,“那等会儿见着宗亲长辈,你也讲两句好听的叫我看看……若果真改好了,以后母后就再不拘着你了。”
“诶呀,是极是极……”
李璇拖长了尾音,叹息道:“看来我只好一个人了,可惜啊,今日没机会再同七弟对弈,改日再约吧。”
说完,优雅地行了礼,丝毫不替李珵帮腔,满面笑意,施施然便离去了。
这之后,李璇就开始于繁花盛放处沿途赏看。
期间一应交际之事,有皇后派来的宫女和停云在,实在轮不到妙善来做什么。
她只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旁观着李璇或坦然受人拜见,或简单寒暄,或端出笑容交谈。虽因人而异,却俱目光含笑,声音温和,叫人如沐春风。
一路有牡丹花香袭人,又有来拜见的命妇贵女香风阵阵。妙善一边听一边对照着记忆,光是认人都有些头晕了,李璇却仍八面玲珑,从无懈怠。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再完美不过的公主仪态。
等与寿成公主之媳孙氏叙完话,再没了需要交际的人时,四处游逛的李璇却忽然驻了足,将目光遥遥落在某处,饶有兴致:“秦姑姑,这才多久,就已经有人得了获胜的花签了?下棋,也能这么快?”
秦女官顺着看去,也有些惊讶:“那处评判的是杜司正,以绢帛悬出残局棋谱,限时书解,解法最优者获胜。可如此多人,各有各的解法,按理不会这么快,除非……”
“除非有一个解法,不仅所有人自愧不如,甚至连杜司正这个设局的亦想不出更优解。”李璇笑盈盈说出后半句,注视着那接了花签的女子,美目流转,“这样好的棋艺,倒叫我也技痒。”
还不待秦女官再说什么,李璇便好似已经迫不及待,吩咐身边的妙善:“风荷,去,与秦姑姑一道,替本宫请谢四姑娘过来,我要与她往碧波亭去,手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