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旧事

    妙善硬着头皮去了。

    她穿过议论纷纷的一干命妇贵女们,来到谢芷兰跟前,行礼道:“谢四姑娘,金阳公主有请。”

    周围离得近的人瞬间安静了许多,李裕宁更是难掩惊诧:“金阳公主?”

    “是。”

    妙善直起身,对上谢芷兰同样吃惊的目光,得体微笑。

    “奴婢风荷,是公主府的婢女,这一位乃是秦姑姑。公主游园,途径此地,见您如此快就解了残局,一时技痒,便命我相邀。”

    众目睽睽,她不便多说什么,但这也已经够了。

    果然,谢芷兰脸上的惊讶之色收敛得极快,对边上的李裕宁低声道:“大嫂,还请您多看顾五妹、七妹。”

    李裕宁还未回神,只愣愣点头,应了嘱咐。

    谢芷兰不再看她,转而对妙善露出个客气的笑容:“公主凤仪,臣女亦心向往之,还请带路。”

    两人视线相碰,又一触即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妙善神情从容,侧身为她引路:“请。”

    --

    妙善跟在秦女官身后,并不与谢芷兰搭话。

    就这样一路穿花而行,出了彩棚界限,又沿湖岸走了百十步,才终于远远见到了碧波亭:青蓝琉璃瓦铺就的八角重檐顶,檐角翘起,微微向天,亭身则以曲折廊桥与湖岸相连。

    远远望去,天水相连,唯有湖心一点亭,盈盈浮于碧波之上。

    一行人走到亭内。

    正中摆有一桌二椅,棋盘棋罐早已备好。两扇四折的檀木围屏由宫人分别架在椅后,既挡了从身后而来的湿润湖风,又不妨碍赏景。

    李璇一身华服,坐于棋桌前,远远便注视着来人。见这对旧日主仆一路故作陌生,也只微笑着,丝毫没有点破的意思。

    行了礼问了安,便由停云为谢芷兰在棋桌另一边看了座。

    待宫女沏了茶奉上后,李璇便看向秦女官:“我欲同谢姑娘手谈一局。姑姑一路辛苦,也下去歇歇吧。”

    被如此支开,秦女官也迟疑稍许,最终点了头,与亭中侍奉的宫女们一道退下了。

    “谢姑娘深居简出,也不大参加各家的宴饮。算起来,除开半年前的宫宴里,这还是本宫头一回见你。”

    李璇一手拢袖,一手打开棋罐,从中里取了数枚,握在掌心,朝谢芷兰道:“我年长你数岁,便由我抓子,你来猜先?”

    “应有之理。”谢芷兰颔首,同样伸手,并不思考,只排出一子,落于棋盘上。

    李璇手掌摊开。

    八枚黑棋。

    谢芷兰道:“请公主先手。”

    “不急。”

    当啷的脆响声响起。李璇手一松,八枚棋子尽数落回了罐中:“下棋什么时候都可以,今日特意相邀,为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既然得了先手,那便先由我来问吧。”

    “公主请说。”

    “好。”李璇清了清嗓子,倏然收敛了笑容,语气锋锐起来,“听闻,谢四姑娘素日便抄经念佛,不仅屡屡出入庵堂佛寺,还常与镜玄元师等人通信谈论佛法。不知是何缘故?”

    竟是毫无铺垫,单刀直入。

    谢芷兰面露惊讶。

    这说话的方式,实在不像京中人人称颂、八面玲珑的金阳公主。

    “啊,受人之托,就直接了点……”

    忽然,李璇竟又变脸一般,露出个笑眯眯的样子,身子放松,往圈椅上一靠。

    她当着谢芷兰的面,大剌剌便将目光投向边上的妙善,下巴轻轻扬起示意道:“谢四姑娘,你应该知道吧?”

    意思十分明显。

    谁还能听不明白?

    还在思索的妙善险些没绷住:这位金阳公主,连回答都没听,就把她这个靶心立出来了?难道是因为李珵没能跟着一起来的缘故?

    受人之托,竟还能如此敷衍的?

    这场面,她一时也不知从何解起,眼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只能矮身行了一礼。话却没说——实在也不好说什么。

    “原来,七殿下当初要了我这丫鬟的身契,是因为疑心这个吗?”

    谢芷兰看看妙善,又看向李璇,似有所悟,解释道:“她只伺候过我两年,又算不得贴身的婢女,哪里晓得什么。”

    “只是殿下既有所问,臣女自当毫无隐瞒……想要说明白,便得从我眉心这一点红痣说起。”

    “自我出生,便已经有这朱砂痣。起初家人都只觉得是个胎记,偏我祖母见了,觉得按佛家的说法,这是前世宿慧,是佛缘。她一向潜心礼佛,是个虔诚信众,我又从小养在她膝下。因此,刚开蒙时,我学的不是识字歌,而是佛家经义。只是佛经艰涩,我幼时懵懂,如何能理解呢?”

    “还是再大一些了,父亲觉得女儿家不好只读佛经,便让我随长兄一起,读了些儒家经义。”

    谢芷兰的脸上,有怀念之色一闪而过:“我兄长当时正要考童生,他曾引圣人之语告诉我:子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佛之说,当敬而远之。”

    “至于这朱砂痣之说——岂不闻南陈曾有张丽华?既有眉心一点,又做得后主宠妃,若真有前世宿慧,何不劝贤用德,扶朝纲、挽社稷?何至于生前遭亡国之祸,死后为红颜祸水遭人唾骂?”

    李璇静静听着,点了点头:“谢公子此语,亦有君子之风。”接着又难免好奇,“既然是不信的,如今又是为何呢?”

    谢芷兰的脸上有些许讽刺之色,很快又转为苦涩:“如今……也说不上信与不信,只是为遣忧思,往经书上求解罢了。”

    她看向李璇:“我记得,公主是六年前离宫出降?”

    “正是,那时候朝廷用兵,得胜还朝,正是承明十一年秋。”

    她又道:“那想必五年前我兄长成亲,公主应当也有所耳闻?”

    李璇迟疑片刻,有些不确定:“令兄那时候娶的……似乎是已故太傅、文献公梅若颐大人的孙女?”

    “正是。”

    “先嫂梅晴雪,未嫁时为长女,出嫁后为长嫂,上孝父母,下悌弟妹,治家理事,勤勉不辍,未尝有一过。人人皆道她贤淑有德,真乃诗礼传家的女子,不愧为大儒之后,将来定能兴家旺嗣,扶助夫君……可谁能想到呢,才嫁进来两年,她就死在谢家了。”

    “梅家家学,治的是《诗经》,先嫂在时,除了与兄长谈学,也以此教我,毫无偏私。我敬佩她学识,常常缠着她。她闲时,也会与我词曲唱和,切磋棋艺。”

    谢芷兰面有悲色,既有追忆,又有愤懑。

    “只可惜,天不假年,她忽然生了怪病,我只能眼见着她一日日消瘦……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起色,终日缠绵病榻,最后就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说到此处,谢芷兰也沉默了片刻,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她去后,我常觉神思恍惚……可斯人已逝,连我兄长都已续弦,我别无他法,只好寄情轮回之说,替她抄经祈福,佛前祝祷,盼她能托生个好人家,无灾无痛、圆满一生。”

    她眼中已有泪光隐隐,言罢,双手在胸前合拢,作出拜佛的手势,低声唱了一句佛号。

    湖光与阳光交相映照,她的面容精心妆饰过,绫罗绸缎,绒花珠翠,半是尘俗富贵,半是肃穆沉静。

    李璇见了,一时也沉默不语。

    “实在不敢欺瞒殿下。”

    谢芷兰放下合拢的双掌,诚恳道,“臣女生在国公府,也知晓家中是不会允我做个姑子的,可臣女之心,的确已然寄之神佛了。”

    她情真意切,将个中私隐一一道明。

    便是见证过前一回兰芳院祸事的妙善,听着都觉得顺理成章:亲近之人死在跟前,谁人能坦然视之?

    李璇听完,亦不得不慨然长叹一声:“谢四姑娘,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若是梅氏尚在,想必也是不愿见你如此的。”

    语中是十足的惋惜。

    谢芷兰面色毫无波澜,只说:“她待我如师如姐,纵我修不出六根清净,也愿一生念佛,为她祈福。”

    妙善站在边上,观她一副心如磐石、无可转圜的模样,亦默默无语。

    “偷将私箧填沟壑”。

    若她理解的不错,已故梅夫人既然曾经作出此句,必是料理庶务时发觉了国公府偷放印钱的端倪,日夜煎熬却无可弥补,才郁郁而终。

    谢芷兰既然与她亲近至此,得了那手稿,如何能猜不出端倪?从此退避红尘,寄情轮回之说,甚而是替家人在佛前赎罪减孽,也未可知。

    只是如此一来,到手的皇子妃位没了,老太太怎么会猜不出问题所在?届时,又将如何呢?

    亭中一时静默无声。

    李璇已不复轻松之色,坐直了身子:“罢了,我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她站起身,深深望了谢芷兰一眼,意有所指,“下棋有先后,谢姑娘,该你了。”

    --

    “但有所问,我定抱诚守真,和盘托出……而绝不会像谢姑娘这般,语不尽、言不实。”

    说话的不是李璇。

    循声望去,正有个穿着赤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从李璇身后的围屏后走了出来。

    是与长乐宫前李珵一般的服制,就连眉眼也生得有几分相似。

    唯独气质迥异。

    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他行至棋桌前,伸出手,指如白鹤,捻起棋盘中那枚白子:“从前便说了,猜先总猜单,不是什么好习惯。怎么到如今还没改呢?”

    将那棋子轻轻放回棋罐后,他直起身,敛衽行礼:“听了回墙根,实在无礼,还请四小姐宽恕。”

    “你是,四……”

    谢芷兰的脸上,竟显出了几分如在梦中的迷惘与无措。

    两人相对望着,目光如藤蔓,一经碰触,竟就此难舍难分起来。气氛也变得黏腻,好似连湖面吹来的湿润的风,也吹不动分毫似的。

    早已做惯了丫鬟,一向把自己当家具摆设的妙善,此时看了,也油然生出个念头,觉得自己多余得很。

    “碧波亭外,水榭九曲,也是赏景好去处……”

    李璇亦挪开眼,视线投向亭外碎金一般的波澜湖面。她眼波盈盈,抬手轻抚鬓发,嗓音慵懒含笑:“停云,还有妙、善……咱们走吧。”

新书推荐: 非仙勿扰 【士兵突击】他山之石 非定域恋人 瑾年泝光 第二年的夏天 咎由己自取 时年如初 埋少女的坟 赛博女A逆袭手册 月轮[犬夜叉*杀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