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您还没动身吧?”许丹青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向莺语刚蹿进旅店,九点半整点。
这电话掐的,真会来事儿。向莺语心里啧了一声。
“嗯嗯,怎么了什么事啊?”向莺语含糊着,运动鞋“哐”一声怼鞋柜上了。
“我才想起来……”许丹青一副真真切切刚想起来的口吻,十分乃至九分的歉疚,“喻纯阳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建印瞧病呢,你要是去笠泽,可能找不到人……”
可向莺语的速度,超乎她想象。
向莺语正色了。
“跑建印瞧病去了?”
建印那山沟全地球人民都知道那儿盛产什么——文明医院。
百年老字号,专治各种脑子进水,早年间打仗那会儿,开特工瓢儿跟切西瓜似的,当然,现在文明了。
“啥病,我方便知道吗?”向莺语问是问,心里门儿清,许丹青这嘴怕是撬不开了。特意提建印,摆明了就是出于恫吓的目的。
“嗯……这真不行……”许丹青果然打哈哈。
呵,不出所料。
“人格分裂啊?”向莺语琢磨了几秒,张嘴就来。
电话那头,徐丹青明显噎住了,沉默了小半晌,传来有点儿懵又有点儿服气的动静:“厉害啊,还得是学姐,不过是早期DID,正干预呢……你怎么猜着的?”
“瞎蒙呗。”向莺语说得轻松。
好嘛,感情这位爷脑袋自带分区,谁敢想喻纯阳能得精神病啊?这是对钱的不尊重。
向莺语笃定地点点头。怪不得惊鸿一瞥就觉得一见如故,合着他身上有精神病院的气质。
老惦记他,闹半天是技痒啊。
她问:“他怎么啦?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她知道喻纯阳爹妈都是早年归国的科学大牛,到他这儿,已经可以说是一种恐怖的阶级滑落。
当然,滑落了也是龙门天庭,滑到底儿了那也是三万英尺高空,照样俯视众生。
喻纯阳他亲妈铁莲盈是个混血,十一年前过劳猝死了,他爹喻惠林也是个混血造物,丧妻两年后也胃癌蹬腿儿了。那会儿他们搞的重点工程刚完事儿,事迹被媒体可劲儿吹。当年向莺语写作文还又抄又背,打磨得可精致呢,什么题目都往里面套。
那会儿压根不知道那对画报夫妇就是喻纯阳爹妈。
留守儿童多了去了,比他惨的一抓一把。他是可怜,可怜得……不够劲,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必须指出,那对夫妻很早就奉献自我价值去了,孩子跟没爹没妈差不多,死了拉倒,本来也不亲。
“姐,您怎么对他这么上心啊?”徐丹青品出不对味,警惕地反问。
“社里要找二十个青年艺术家采访,我拿头变?丹青啊,他这是雪中送炭啊,还是校友呢,没事儿,精神病不碍事,我大姨妈是安定医院护士长,”向莺语扯谎不打磕巴,“你给透透底儿,我也好避避雷,别戳他肺管子上了拿刀捅人。”
“这我真不清楚,还挺复杂的吧,”徐丹青殷切劝导,又是唉声叹气,“大概我是唯一觉得他可怜的女人,姐,别去打扰他治病了?”
“行,我会考虑的。”向莺语答得跟外交辞令似的。她心说,姥姥的,我有的是辙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又找上了沈六妹。
“当年喻纯阳怎么突然退学去国外的?”
“他那个大伯死了,国内没亲人了,那个帅大叔对他多好啊。”六妹带着点唏嘘。
“那白事儿,是你家包的场吗?”
“当然了,笠泽不就一个殡仪馆,垄断,托拉斯。”六妹自豪,当初要不她姥爷点将,她爸可能还在燕平当跑累死呢,当然,抓老鼠没什么不好,服务人民更海阔天空嘛。
“当时的录像给我看看嘛。”向莺语单刀直入,沈六妹倒也不觉着怪。
“哈哈,这角度够刁钻的啊,不过……还真有,您等着。”六妹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几分钟,视频发过来了。
点开。乌泱泱的人堆前头,一个身影“咣”一下撞进向莺语眼里。
十五岁的喻纯阳。一张脸,白得瘆人,跟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差不多。
得体黑西装裹着,人薄得很,风大点就能表演一个天女散花,散至天际无处寻。
操,向莺语你完了,她无语望天,你开始心疼男人了。
这不该是喻纯阳吧,那个妖孽祸水呢?那个眼高于顶,恨不得把傲字刻在脑门上的小少爷呢?
他的确是个混蛋来着,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轻佻而骄纵,但是谁让大家都爱他呢?
向莺语现在宁愿他是个草包美人,一事无成混吃等死,也不想看他病怏怏、阴惨惨、丧兮兮这德性了。
可这样那样的喻纯阳,都是真的,就存在于她昨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遍的纤细身体里。
想起自己刚才那番推测,简直是搞新闻搞得没人性了,哀叹:“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屏幕里,神父还在那儿嗡嗡嗡: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阿门。”底下人嗡嗡。
喻纯阳上前献花。走过摄像机,目光扫过镜头,突然钉向灰蒙蒙的天。鲨鱼一样的鼻子与沉重的睫毛一同投下长长的阴影,特殊画质让他的白脸更白,红唇更红,虚弱中透露出冥顽不化的诡异。
唯美的画面,咔嚓定格了。
“六妹,就五分钟?”向莺语问。
“哎哟我的姐,”六妹掰扯起来,“馆里得压缩啊,一年走多少人,个个录全了,十个云盘也塞不下。”
“嗯,辛苦。”向莺语话锋一转,知道她想听啥,“许先生那头,我推你。”
“嘿嘿!”六妹笑声立马高了八度,“帮学姐的忙,我乐意,且无怨无悔,学姐您忙,我先撂了哈。”
向莺语摊开纸笔写黄历:十五岁,养他的大伯死,他那男伯母也委实是个懂生活的,一脚把他踹回国外爷爷家,带着他大伯的钱周游世界去了。
他爷爷早年倒插门进了当地一名门望族。作为老爷子唯一残留的种儿,喻纯阳因为脑子有病,在和公主党的斗法里凄凄惨惨戚戚地败下阵来,十七岁后又被扫地出门了。
什么叫自由。
什么叫放逐。
什么叫没地儿去啊。
向莺语不由得又感慨:生活真他妈比小说还操蛋。大户人家的刷锅水都一股子味儿。
但这也是当记者附带的一些小乐子。呵呵。
她收拾好背包,拦了辆车,杀奔长河街。
“源”那破门,又是没关,向莺语皱眉,昨天明明锁上了,哪个孙子又来过了。
大厅没人。她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嗬,喻纯阳在楼梯拐角那儿睡着了。诶呀睡美人,很恬静。
天天吃药还喝酒,实在嫌命长。向莺语撇撇嘴,俯身检查:身上有磕碰没?嘴里有脏东西没?让人重新欺负过没?
还好,貌似无事发生,跟她昨儿走时一个屌样。
她把喻纯阳弄上楼,扔小床上。楼上不像常住人的地儿,像样板间。床倒是挺干净。
把人放平,向莺语手欠地摆弄着他修长冰凉的指部,参差婀娜,白蜡烛似的半透明,芯里的线是青蓝色。
她难得发起呆来,上回这么放空,好像还是从萨达瓦医院ICU醒过来那会儿。
“唔……”喻纯阳猫似的哼唧一声,骚情。
“醒了?”向莺语漫不经心。
“你不是说晚上再来么?”他睁开眼,迷迷瞪瞪地反问,傻了吧唧的挺可爱。
“有事儿,急事儿呢。”此刻向莺语开出了温柔限定款。
不对! 喻纯阳突然回过味儿,立马改口:
“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昨夜里他失眠又饥饿,手腕上被掐的红痕挺有风格,但耐不住疼得钻心,很久之前,从某一刻开始他对疼特别敏锐,医生说他病了。
腿间还好点,只是感觉血管突突跳,痒又胀,酸又麻。
最讨厌的是,不管是做的时候、洗澡、还是躺床上,脑子里总有个声音死皮赖脸地说:你丫就是个贱骨头,就爱让人这么收拾,被羞辱,还欲拒还迎,还装,爽得脚丫子抽筋儿吧。
我不是。
你心虚不?
多余和你这桃花癫说。
那个声音就开始装柔弱地哭。
你走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你应该不知道我后来怎么样了。
或者说,你也没兴趣听吧。
我长大,读大学,然后进了那家公司。
听说待遇好就糊里糊涂地去了,结果被社会狠狠毒打了一顿,职场霸凌,骚扰都是家常便饭了,长期加班,被压榨,行尸走肉一样过了那几年。
明明以前那么活泼,被夸漂亮。
喻纯阳有点力竭,你有病吧,谁会这么腻歪地形容自己啊。
那声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你放不开就让我来嘛,不过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呵呵。
喻纯阳捂耳朵,此处不许随地小大便。
昨天还说我的话特别特别有价值,我真恨你,讨厌你。
我过的就是这种前后矛盾的生活。
他跟脑子里那主儿又一次彻夜长谈,又一次不欢而散。
白天,他找朋友打听脑子里他絮絮叨叨的玩意儿是什么,听完就眼前一黑,绝望得跟掉井里似的。
那股子虚无,没劲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想睡觉,倒头就睡。
就这种月抛都不算的破关系,还谈什么“平分”、“共享”“做主”?听着就起一身鸡皮疙瘩,真受够了。
更无语问青天的是,他朋友还问:“要入圈么,给你介绍个有经验的?”
“我不来,那你跟我走。” 向莺语看着床上那奇葩,眼神又恍惚了,空洞洞的,对外界毫无反应,神游天外。
“你怎么还没走……”过了好久,他才有气无力地蹦出一句。
“我走什么,我等着你和我出去玩呢,快快快,走吧,再不走人家关门了。”向莺语不由分说,上手就拽。
“我还没有缓过来,你自己去吧。”
喻纯阳的表情挂着意味深长的忧郁,向莺语脸皮也是够厚得能挡子弹。
“那你什么时候缓过来,咱们定个时间啊。”
“再说吧……明天再说……”翻译过来就是:没日子!
向莺语干记者的还能不明白这套?知道丫这是要玩“明日复明日”,任何负责人说“明天再说”,基本就等于下辈子再说。她故意贱兮兮地问:“好吧,明天就明天,但你今天怎么这么‘肖邦’啊?嗯,‘肖邦’适合你,看着比昨儿还漂亮点,诶,我期待明天更‘肖邦’的你。”
脑子里那声音咯咯乐出了声,说,听到没,做作还是你做作。
“我看门又敞着,你家大门常打开啊?还是谁来了没顾上关?”女人顺手抽了个枕头,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喻纯阳很想说,关你屁事,但实在没力气跟这厮斗嘴,乃至斗智斗勇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向莺语已经闭目养神了:“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答应跟我出去玩啊。”
“你算什么我就要和你出去了,”喻纯阳扭头抱住自己双膝,“有觉悟没有。”
“那你难过什么?因为我存在你很难过?”
向莺语那声音是好听又悠扬的播音腔。喻纯阳一瞬间有点被蛊惑,和这个第三次见面的女人下意识袒露,甚至有点刹不住车:“别问我了,我不知道,我很烦,干嘛逼我,我从昨天就这样烦得想上吊,好像有了必须解决的东西,必须要打钩的日程表,心里瘙痒,坐立不安,也呼吸不好,我敢打包票你走我会好一点,就当你被解决了,从待办变成已办,你也别说那些奇怪的话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我不会再谈恋爱了,为了谈恋爱我经常把自己搞得特别累,对了!我给你介绍个更漂亮的模特咱们能不能两清。”
向莺语回想了一下,自己压根没提过要求他为自己干嘛,他倒在这斤斤计较上了。
“我不知道啊,”向莺语装得倍儿老实,“我没谈过恋爱,你要跟我好,你就是我初恋。”
喻纯阳瞬间收起自己的敏感忧伤,颓废地捂住脸,然后杏眼冒火似的一瞪:“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刚刚说正经的呢。”
女人凑近了,手撑在他身侧,身上有香水味,眼神从他嘴唇扫到眼睛,手指头热乎乎地蹭过他脸颊,不停留,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他耳垂,眼神带着挑衅:“就是很认真啊,我就是没谈过恋爱啊,你觉得我很有魅力很有吸引力会被很多人喜欢但不能忽视我本人说的话,不能当我的意愿是放屁吧?”
没谈过,全是炮吧,胡搅蛮缠……喻纯阳跟被烫了似的掉下床。女人立马起身,捞起背包,拎着他后脖领子就往楼梯口一推:“床都下了正好,噢耶,出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