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那句“强扭的瓜不甜,但能吃”,是人话吗?反正话是这么个话,吃了再说。

    “你别吓我了,我投降。”喻纯阳走到半路,毫无预兆地就在当街哭开了,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向莺语回头,看他垂头用亮晶晶的手背抹泪,不止她看,街上的闲汉都在看。

    出门前这位爷还在楼梯口磨叽,非说要换身衣服。结果向莺语一句:“我面子真大。” 立马翻脸,死活不换了。就穿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脖子上还顶着几块红得扎眼的草莓印。

    本来多俊多灵一小孔雀,现在一点都不精致了,鸡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凄惶劲儿。

    向莺语对群众挥手致意,见他还杵在原地,到他身边批评他:“喻公子,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真给你跪了,叫你出来玩,你看他们都笑我们。”

    “我答应你和你玩,但以后只能在我工作室玩,我不出来,你让我回去。”

    向莺语终于翻白眼了:“小同学你思想很有问题,怎么又尽可能把我引向低级趣味,我就不能绿色,健康,有益一点吗?”

    “反正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喻纯阳接过她递过来的纸,破罐子破摔,加之他那副刚让人糟蹋完的尊容,让人惋惜,“问你带我去哪里也不说,到时候你把我眼睛一蒙往黑屋里一推我就替你挣钱。”

    “我怎么这么聪明啊!”

    “是坏好吗。”

    向莺语对他的逻辑不敢苟同,胳膊一伸,挟持住他睡衣下的小蛮腰:“常言道不怕人坏,就怕人又蠢又坏,坏不坏的不打紧,蠢才真要命,你会抓重点吗我的爷?”

    “我说不过你,就求你有点良心。”天气明媚,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他强撑着某种夜间动物的体面,可小臂忍不住抖,一套脏腑宛如从冷冻库里拿出植入体内,又要被晒化了。

    女人歪头觑了他半晌,不知盘算什么。

    末了,她唇角一勾微微笑:“我等着到俱乐部玩换夫呢,你不就想我这么说吗,得了,我满足你。我有绿帽癖,怎么着吧。”

    两人再无话,一路闷头走,唯有向莺语的手机,偶尔叮叮当当,兀自响得欢。她也不看,只眯着眼,跟欣赏什么世界名画似的瞅着街景。

    走了两个小时,搁现代人身上,这运动量堪比十字军打远东。向莺语刚想整两句词为他们的长征画个光辉圆满句号,瞧见喻纯阳正傻愣愣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大烟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比看到应许之地的摩西还要脆弱!

    操,她一拍脑袋,也是太久没回笠泽,忘记火葬场在这边了。

    “啊是这里。”喻纯阳说。

    他想起那个浓妆艳抹的男人,把他大伯推进了焚尸炉,还非拉着他在旁边听动静,听完还失望地说:

    “喻大这个死人,不是说人被火化的时候会因为身上的筋缩起来哐哐撞炉子吗?”

    喻纯阳从八岁由大伯照顾,喻纯阳大伯是个画画的,留长头发,家族基因让他长得也跟个妖孽似的,美艳。

    2008年雨夜他领来了一个男人,高如电线杆子,往门口一站,喻纯阳愣是没瞅见大伯在哪。

    男人脸上的烟熏妆被雨晕开,发丝漂到发白,毛躁地展示棱角,保姆递给他毛巾,他胡乱擦出一张平庸的脸。

    客厅灯光里,绿色大头冠的变色龙从男人衣领里面慢吞吞地爬出来,呆了一会,变成橘黄色。

    “这是花花。”

    喻纯阳和花花握手。

    2008年那八月份,对所有搞金融的来说,都是能写进教科书里的操蛋日子。

    上证综指跟拉稀似的狂泻了一个星期,一天跌停的上市公司能凑好几桌麻将;上百家公司吓得连夜停牌装死躲避踩踏事故;连外国卡斯特市场也崩了,直接熔断歇菜。

    剥开那些装神弄鬼的专业术语,用最直白的语言翻译一下:所有人的钱,上万亿元,一夜蒸发。

    那段晦气的日子,整个社会都在低迷徘徊鬼哭狼嚎摇摆不定。

    除了家里多了这么个怪人,大伯的日子倒没啥变化。

    彼时喻纯阳十三,刚上初中。每日由家教接送,穿梭于学校与各式艺术家工作室,比米国总统忙——芭蕾、钢琴、画画……这些都是喻纯阳父母的意思,他们不是望子成龙,就是觉得报班儿能减轻他大伯看孩子的负担,好意是好意,他大伯却嗤之以鼻:艺人相轻!

    “啧,也不知道便宜谁了。”那男人无意间看到了喻纯阳在床上压腿,说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二句话。

    “谁便宜谁?”喻纯阳挺直了背问。

    “阿弥陀佛,总不能是神父,诶,你有朋友吗?”

    喻纯阳摇头。

    “去交朋友啊,和他们好好玩玩,这世界上最贵的就是青春和青春的体验,像你家这么有钱也买不来。”

    男人比大伯年纪还要大,不化浓妆时像邻家叔叔,摇身一变成值得信赖和依靠的样儿。

    喻纯阳虽然才上初中,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点儿。他见多了男人说的“朋友”,也是他大伯的“朋友”,动不动就在屋里摔东西,摔完又亲一块儿去。

    “我爸妈不会同意我交那种朋友的。”憋了半天,把爹妈搬出来当挡箭牌。

    “哈哈,你还记得你老爸老妈长什么样子吗?你大伯把你当亲生的疼,你张口闭口就是你爸妈,你还真是他们的种,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天天情情爱爱的特无聊。”那人似乎感到可笑,好奇地问。

    这话跟抽了喻纯阳一嘴巴似的,他小小的脸上挤满那么大的空,那么大的恨,那么大的雷霆,直接顶回去。

    “我只是怀疑,爱是某人捏造的一种宗教,没办法反驳它,因为标准都不一样。如果张三突然声称他获得了爱,其他人只能祝福,谁敢去问一句‘喂你那个叫爱吗’,这难道不是虚无缥缈死无对证吗?”

    妈呀,这下男人吃惊地闭嘴了:“你是理论派,我是体验派,我们两个学派聊多了要打架。”

    “你看你又拉帮结派,这才真无聊,我什么派都不是。”

    “那我就要像你传教了,你长大了,我们来谈‘爱’吧!这年头儿,爱本身就是他妈一困难模式,你那点破逻辑、那点不事生产的狗屁经验,够得着说三道四去质疑其他人爱不爱吗?世人?世人懂个屁!他们捧着的‘真理’,十有八九是上头糊弄傻子的宏大‘政治正确’或者霸凌我们的借口!人必须去感受具体的事儿和情绪,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你在哪里,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男人看见那孩子没再盯他了,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真是很漂亮,举手投足都漂亮,但因为无法确认他的想法,让这种漂亮显得疯狂而危险,像揣着把没上保险的枪。

    “你说,人难道连花花都不如,花花在哪里都会默默感受,然后根据心情和温度变色,大胆点,本来无一物!当初我的妹妹出轨,我捅死她出轨对象时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得到幸福。你看,我这样普通的男人。”他舔了舔嘴唇说自己“普通”。

    “还有这样的事。”

    “才没有人是没有故事的同学呢。”男人拍了拍他的脑袋,进了大伯的画室。

    喻纯阳说自己不想上那些课了,大伯得知侄子开窍自然非常高兴,又亲自教他画画。

    时间充沛起来,值得一切发生。

    有个叫喻文蛟的旁支也在同一个学校,是体育生,长得人高马大,挺招人待见,喻纯阳是少爷,纡尊降贵想交朋友的话,还必须得认识他。

    喻纯阳回神,靠在白墙上的向莺语也放下手机:“我倒要看看哪位神仙在火葬场附近开俱乐部这么有品味。”

    她压根不提刚才陪他傻站了多久,从兜里摸出钥匙,咔哒一声,旋开了她身旁一人高的雕花铁门。

    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向莺语突然打开了一扇看似寻常的路边门,更是门内的景象。

    那里竟然是一个打理得绿野仙踪的花园!

    已经正午,春末夏至,日头打得越来越毒,影子缩得越来越短,草坪太假了,油光锃亮,百年未死之树木枝叶虬结,光影交错,婆娑静谧,风一吹,光斑就金闪闪地抽风,使劲蹦跶,细细碎碎晃得人头晕目眩。

    向莺语等喻纯阳也进来,才慢悠悠地带上铁门,没落锁,问:“明知山有虎还进明知山?”

    “你!”

    “我,”她接上,“我再坏能有多坏,你经历倒是……老神仙放屁——不同凡响,还俱乐部,够丰富啊,那地方我潜伏都不敢去,我拿自己的编制和你闹?”

    “编制?你?你是干什么的。”

    “监狱里吃牢饭的,刚取保候审。”向莺语无奈地扯扯嘴角。

    旋而她又笑眯眯问出了那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么。”

    喻纯阳在她脸上幻视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催氛围,更令人绝望的是,他真不知道。

    脑子里面的声音立刻美滋滋地模仿喻纯阳:蠢货,我才不管你是谁,你是谁我都无所谓。

    喻纯阳摇摇头,又觉得身心俱疲,一种即将与整个地球产生额外联系的疲。

    意外的是,向莺语一没炸毛,二没发飙,三没暴跳,甚至没自报家门,只是欣慰:“原来你没报警,我昨天晚上紧张死了。”

    虽然她昨晚沾枕头就着,虽然她刚刚有一瞬间想掐死这个毫无“纯洁性”的无节操无底线无脑的三无少男,但这并不妨碍她表达一下虚伪的感谢。

    得照顾病人情绪!

    毕竟让人知道她在搞破鞋——不,还是表达正规一点——让人知道她出了作风问题,那她和死透了也没啥区别了。

    这也是事实。新闻学的魅力在向莺语身上大放异彩:真话假话掺着说。

    “喻纯阳,你真善良,给了我这个犯生活错误的同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语气真诚得要给他发锦旗。

    说罢,她像回家了,随意往前走了几步,便毫无形象地张开双臂,呈大字型,跟中弹了似的,“咣当”一下,直挺挺拍在软乎乎的、散发着青草腥味的草坪上。

    那动静,听着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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