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日头西落,黑夜降临。
乱糟糟一片的大堂里涌进十来个神情肃杀的男人,为首之人是两个半大少年。
萧彻大步朝着后厨去。
现在离原本预计的一刻钟折返的时间多了十倍不止。他们快马而去后,姜盘也迅速跟了上来,谁料歹人这般大胆,竟穷追不舍。
萧彻到了府衙,齐修到了别院,转眼又是一场厮杀。但这次上风尽在此方,一盏茶功夫不到,贼人半数以上逃亡,少数就地格杀,活捉了五人。
此事一出,官员们个个坐不住了,不管那少年是周大人的儿子还是谁,反正眼看着就不是他们冒犯得起的,如今在尘乡,在官衙跟前出事,他们头上这顶官帽恐怕岌岌可危。
总之事情未完,暂且按下不表。
萧彻掀开遮挡,印如眼帘的是一片漆黑的后厨内院,下午的追打使这里也变得破败凌乱,幽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急迫的脚步慢了下来。
“来人,点灯。”
昏昏暗暗的光线里,萧彻停在了库房门口,皱眉盯着那个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的柜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修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傻站着干什么?”
他们的声音这么大,她为什么一声都不出呢?睡着了吗?
萧彻迈步进去,拿出走时留在身上的钥匙,打开了紧闭的柜门。
只见女孩抱膝坐在麦粒上,埋着头,对涌进来的光线视而不见,对周遭的声音恍若未闻。
“赵棉雪,出来了。”
她依旧一动不动。
萧彻眼里闪过不耐烦,他确定她在耍脾气。今日事情未完,他本就心事重重,烦躁不已,于是扯着女孩的领子让她仰起头。
那是一双恍惚的眸子,眼周附近通红肿胀,连嘴角也不知为何破了几道口子,抱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萧彻怔住。
怎么这样狼狈?
这是怎么了?她不过在柜子里安安静静待了几个时辰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女孩果真是,脆弱且麻烦。
他不由再仔细打量了一遍,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控制饮食下来,赵棉雪好像瘦了,肤色褪去了初见时的黑黄,变得白皙,她蜷缩在柜子里,小小一团,显得这般可怜。
更像一个精致的布娃娃了,萧彻鬼使神差想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失焦的眼神里逐渐汇聚了光亮,萧彻放开揪着她领子的手,立在柜子边道:“走了,赵棉雪。”
赵棉雪,赵棉雪,赵棉雪......
她在漆黑的箱柜里凝视深渊,等眼前的浓黑淡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推她入深渊的人。
赵棉雪再次爆发出崩溃的哭声,她从柜子里伸出手推他,大声尖叫:“你走,不要你,你走!”
在院里四处溜达查看的齐修一脸懵地跑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哭什么呢这是?”
萧彻黑着脸,赵棉雪到底在闹什么,让她好好躲在柜子里,他从几方人马间脱身后也立即来找她了,待会儿还要回府衙。
而她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她到底在这儿发什么疯?
萧彻一把推开把脑袋凑过来的齐修,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人直接提出来。
女孩今天的精神如弯弓似的一直紧绷着,现在看见光亮后劫后重生般哭得厉害,被萧彻拉着胳膊,她身子一抖,双手胡乱挥舞起来,一巴掌扇到了萧彻下巴。
萧彻捂住痛处,眼神阴鸷,吼道:“你是想死吗!”
赵棉雪吓得哭声都哽住,却忍不住顶嘴道:“你才想死!”
齐修看得脑子一团浆糊,他不懂大眼妹在激动什么,也不懂萧彻生得什么气,他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两个人得在库房打起来了。
修公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横在二人之间,一手拉住发疯的赵棉雪,一手推着萧彻的胸膛。
“哎呀,阿彻,她肯定胆子小怕黑被关傻了,事情不是还没解决么,你去外面跟李林他们先商量着,我一会儿带她出来。”
萧彻捂着下巴,转头阴恻恻盯着齐修:“你来?怎么,你是很会哄人吗?你看她这样配让人哄吗?”
赵棉雪抹一把止不住的眼泪,打着哭腔道:“是是是,我不配,我要你哄了吗?谁要你哄了,你滚啊!”
“你——”萧彻一把推开齐修,伸出食指指着人,气得发抖“你叫谁滚!”
齐修莫名其妙被推了一跟头,他也火了,站起来后道:“喂,那你们说怎么办吧!你们要一直这样,我就回家睡觉了。”
赵棉雪不知死活地发泄着,“叫公子滚!叫萧彻滚!”
场面一度混乱。
萧彻食指指着人抖了半天,最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赵棉雪,转身退了出去。
他怕忍不住打死她。
刚刚踏出库房门,眼角余光瞥见厨房那间屋子后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脑袋,这可是撞在了枪口上,萧彻顺手抄过靠墙的扁担扔过去。
“谁!”
“哎哟,我我我,是我!”小二被击中倒地,赶忙捂着正中的眉心哀嚎着显出身形,他快速解释道:“公子勿怪,今日营业的银钱还在柜台,我家掌柜财迷心窍,非叫我入夜了来看看情况,我刚刚听见有人朝着这边来,还以为是那帮贼人回来了,这才吓得躲进了厨房里,我不是有意听你们讲话的。”
小二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接连告饶,萧彻被身后女孩的抽噎声惹得心烦意乱,抬腿就回大堂了。
赵棉雪出来后坐在墙边的椅子上默默擦泪,也不说话,齐修挠头劝道:“虽然吧,我和阿彻没有及时回来,但这不是情况有变么,你就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齐修刚刚说完,就看见赵棉雪用一种充满悲伤的眼神看向他。
她其实很乖啊,她真的已经在反思了。理智告诉赵棉雪,其实也没多大事儿,可她就觉得自己很委屈,委屈到受不了,这份委屈今天憋在心里,她才是会死。
少年怔愣住了,女孩对于他来说只是好友一个喜爱的陪伴,同新得到的玩具没什么两样,所以可以在危机之时选择抛弃,也可以在危机解除后闲着哄两句,但此刻,他才隐约从心底生出些抱歉。
那小二本来要走,看见情况后踱步过来,跟着劝道:“哎哟,小姑娘,现在可不要耍这种脾气,保住命才是最主要的,锁柜子就锁柜子了,你没见我们店里另外一个,下午的时候怕得躲茅厕直接掉进粪坑了,爬上来那叫一个磕碜。”
赵棉雪依然不发一言。
齐修叹道:“哎,大眼妹,咱不生气了啊,要不然我可也不管你了,今日乱七八糟忙了一下午,我先去上个厕所,出来咱就去找阿彻。”
赵棉雪还不说话,他自己急匆匆去旁边的茅厕了。
解开裤子释放完毕,真是浑身轻松,正在系裤带,外边简陋的小门被咚咚咚敲响。
齐修无奈道:“马上出来,刚刚叫你你不听,姑娘家家的,男子上厕所可不兴跟过来!”
齐修理好衣衫,到底被催了,他推开门就直愣愣出去,破门才吱呀响一声,后脖颈就被敲了一闷棍,还没晕倒下去,一个麻袋就兜头套了下来,一气呵成。
外面萧彻和李林聊着,却久久不见人出来。
这么久还哄不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气势汹汹走过去再次掀开帘子,空荡荡的后院里,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只有通往后方马厩的窗户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大敞着,呼啦啦灌着冷风。
风灌到脸上,萧彻感受到挑衅的味道,他眼中怒气翻涌,刺啦一声,遮挡前后院的帘子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李林,姜盘!”
“属下在。”
“叫上人,即刻在附近搜索!耗子都不要放过一只!另外,你二人,一人去府衙,叫周鸣给我立即滚过来!一人随我回别院,审问活口!”
李林领命正待离去,突然想起下午那些官员硬说周大人已经回到县衙,他顿住脚步,问道:“公子,要是他们继续推脱周大人不在?”
萧彻正疾速往外走动。
“那就叫他们转告周鸣,如今不见,回当阳就提头来见!”
“是!”
.
夜半丑时。
萧府揽风堂内,今日午间在厢房聚会的官员以周鸣为首,全部立在大厅中央,正心怀忐忑,李林就从外面拖了一个血人进来,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世子,结合五人口供。今日中午的刺客乃是山匪,他们的据点在尘乡以北,跨越横县的连云山脉之内。三天前,他们的上级吩咐,最近有富家公子在附近游玩,抓住机会可以干一票大的。于是扮作走商勘察,今日中午,他们的人看见公子的马车到了镇上,于是迅速安排绑架,最终失败,至于店小二和修公子棉棉姑娘二人失踪一事,这几人也不清楚。”
李林汇报完,低头等待世子发话。
萧彻看向面色凝重的周鸣,“周大人,你有何话想说?”
来时周鸣便准备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他说自己政务完成后想多玩几天,又怕世子禀告大王说他不务正业,一时糊涂,所以隐瞒。
萧彻没有心思与他细论其中漏洞,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的事。
周鸣听了问话面不改色道:“回世子,此地山匪着实猖狂,有眼无珠胆敢冒犯贵人,下官即刻上报当阳,为弥补过错,定亲自随兵剿匪,待救回修公子,再回当阳请罪!”他猛地跪下,“还望世子恩准!”
好一个将功补过,大义凛然。
萧彻踱步到周鸣面前,垂眸叫了一声:“周大人。”
周鸣抬头。
“你看我像三岁小儿吗?”萧彻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下官不敢!”
“那我像蠢货?”
周鸣变了脸色。
萧彻厉声道:“为财!不劫我等于荒郊野外,穷乡僻壤!反之猖狂于闹市行凶,恨不得人尽皆知!有眼线,有组织,有谋略!此非挑衅于当地官府也!”他扫一眼在场众人,“亦或是知本世子身份,意图谋杀!那我请问诸位,他们是如何得知,又是为何谋杀!”
此话一出,众人皆骇然跪地。
下一秒,萧彻的手指到了他们头上,“还有你等,齐地境内,当阳城下,竟可让山匪横行多年,隐而不报!”
“世子,下官惶恐,连云山内有一雨山峡,为山匪据点,此地易守难攻,县衙多次派人收剿,匪徒们总借地形之便逃之夭夭,藏于大山深处,非我等不作为啊。”
还有人试图推脱狡辩,转移重点。
萧彻笑了,蹭的一下拔出李林的剑横在官员脖颈上,“你的意思是,你等全无过错?”
“不,不,不,不是。”
萧彻握着剑柄抬眼看这帮人,不再试图听到他们主动招认的话:“从现在开始,李林把人给我带下去,依次进来同本世子汇报。三个问题:一,这段时间赋税政令下发颁布一事,对我有何隐瞒;二,山匪刺杀,我的人失踪一事与此有无关系,有何关系;三,剿匪救人,有何良策!”
他深呼一口气:“后者尽力而言,前二者,叫我发现你等言论不一,或试图欺瞒,下场当如此状!”他剑一收,方才试图狡辩之人当场血溅三尺。
萧彻把沾满鲜血的剑递还给李林,“当然,只要你等按我说的做,本世子既往不咎,进得良策者,另有重赏。”
说完,下面的人各自垂头思索,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