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在硕果镇北面的如归酒楼。
位于王城当阳和申城之间,横县地区来往走商频繁,如归酒楼就是当初一走商定居于此开的,结合了几方菜肴,尤其突出尘乡特色。
马车在路上慢慢行进,今日不逢遇赶集日,镇上人少了许多,但也并不冷清,没了摆摊的乡民,各式各样的店铺照样开着。
临近酒楼,隔着一段距离就听见了热闹吵嚷的声音,赵棉雪他们来得已经算晚了。
刚走到门口,里面的店小二就满面带笑地迎了出来。
“客官您好,这边几位啊!”
他是直冲着走在前面的姜盘说的,话说完后却见那大汉往旁边一站,露出了身后被遮挡住的三个小孩儿。
萧彻走上前:“你家可有厢房?”
小二惊讶一瞬后立马反应过来,热情道:“有,就在二楼,公子来得巧!正好剩最后一间,这边我带您上去。”
“嗯,你带他们先过去。”
齐修和赵棉雪被小二领走了,萧彻转对着姜盘,“车马安顿好后,你也带着人先用饭,吃喝随意,一并记我账上。”
“是。”
安顿好后往上走,踩完楼梯,路过天字房时,陡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中年男人说话间,一句谄媚讨好的邀请就递了出来,“周大人,我们尘乡好山好水,您来了这几日尽是劳累,何妨再多留几日,我们定然让大人尽兴而归。”
萧彻停住了脚步。
尘乡属横县,前段时间他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彻夜不归就是因为去县里府衙处办事。他建议到最后才到硕果这边就是想以这边作为收尾,结束后待几日便启程离开。
可能是有世子“监工”的原因,本来只需召集县城官员传达安排政令,另外选择几个重点乡亲自去抽查工作的周鸣这次也算是事必躬亲。
尘乡周鸣也亲自来了。萧彻和他一同视察此地工作时一切都极为顺利,偶尔有什么小问题也会立马解决。
到不知前几日就说返回的人,今日怎么还在此?
厢房里那位中年男人说话以后,便听见周鸣淡淡的嗓音:“宫中安排的大小事俱已完毕,本官不便无故逗留。”
“瞧大人这话说的,于公于私,您帮我等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代替横县万千百姓,我们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正是如此!”
萧彻眯了眯眼,这么大一个麻烦?
这时,不知是谁试探道:“大人每日都带着那位小公子,下官们前些日子还当是府上公子呢,如今看来,到不知那位是个什么身份?大人怕不是顾及此吧?”
周鸣笑了笑,“诸位想知道?”
有人讪笑道:“这不是怕无意间冒犯了,还给大人您添麻烦嘛。”
周鸣举起酒杯,“承各位好意,鸣也怕给诸位添麻烦,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事已毕,我隔日便启程返回,这岂非最好的结果?”
“哎,是是是,是下官等狭隘了。”
气氛由隐秘的试探变得轻松,一个小二端着装满菜的大托盘走了过来。
萧彻迈步,离开时透过被小二开了半扇的厢房门,看见里面一片热忱的觥筹交错,过半是这段时间见到的县乡官员,周鸣坐于主位,面上的表情失了面对他时的恭谨,尽是世故的圆滑与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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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完,三人离开厢房,齐修看一眼始终不见喜色的好友,憋得拍着肚皮打了一个嗝。
如归酒楼一楼大堂是食客用饭的地方,两侧的屋内排了许多大通铺,二楼少部分为厢房,大半是住店的地方。此刻,住店的一帮走商吃了饭也没消停,正吵吵嚷嚷的在一楼喝酒划拳,呼喊声拍桌声震天响。
萧彻走在前方,路过时闻见了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满桌残余的饭菜,味道着实难闻。
他不由自主朝着旁边桌上的男子看去。
扫过狼藉一片的桌面,忽然间对上一双清明的,扶着脑袋朝这边暗自观察的鹰眼。
这男人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男子反应极快,眯眼盯住人,手掌轻拍桌面,迅速就要起身。
萧彻脚步顿住,神经一紧,他反手一把扯住身后赵棉雪的胳膊,同时大喝:“齐修,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齐修猛地抓住赵棉雪另一只胳膊,与萧彻同时原地暴起,蹬地一个飞身,抓着赵棉雪后撤了丈余远。
刚刚那桌的人果然拔身而起,单手成爪抓向三人方才的位置。幸得萧彻三人撤得快,叫他们抓了个空。
姜盘和另外三名侍卫从旁边桌冲过来。
“公子!”
因为这是在乡里之间,无人识得萧彻身份,他也不想过于张扬,所以随行的侍卫一般只带四人,四人中姜盘和李林轮班带领。
姜盘他们奔过来的途中,大堂里本是走商模样的汉子们猛地踹凳掀桌,乒呤乓啷之间,碟碗纷飞,碎裂声遍地响起。
萧彻与齐修“砰”的一声抬腿踹断梯柱,捡起一根与围过来的匪徒过招,赵棉雪躲在他们身后,三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掌柜与未来得及逃走的那位小二吓得面色惨白,躬身就躲到了台面下,沿着墙沿往后厨的方向走,试图远离这无妄之灾,是非之地。
姜盘终于带着人冲到近前,他边战边快速道:“公子,你和修公子先退!马车在酒楼后面的马厩里!”
“好!”
萧彻抬腿踹飞一个人,转身就往后厨方向走。
前门堵满了人,他和齐修可以从后方窗户翻到马厩。
“阿彻!我们一人快马去别院去叫李林,一人去府衙,一刻钟之内定然折返!”
“可!我去府衙,你去唤李林!”
自始至终,赵棉雪沉默跟着他们跑,她很害怕,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幸得体力不错,尚且没有拖后腿。
听到萧彻与齐修的对话,她的心重重沉了下来。
一路跑进放干货食材的仓库,透过门对面的窗户可以看到,马厩就在后方。
齐修单手称着窗沿一个翻越就跳了出去,萧彻紧随其后,手刚刚放到窗台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头。
赵棉雪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有叫他们慢点,没有叫他们带上她,只是跑得胸膛起伏,一言不发地跟着。
前面打斗的砰砰声,刀剑相撞的铿锵声不断传来,听着便是越来越近了。
萧彻在这嘈杂紧张的环境里,突然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好像见过赵棉雪这样的眼神。
回忆一瞬间在脑海里闪过,萧彻看着眼前的人抿唇。
他们此次预备骑着快马狂奔,根本不可能带上她。那帮人也不知道是谁,是为何而来,但目的应该是他。
他敢赌吗?赌把赵棉雪扔在这里,她并不是目标,她会平安无事。
赵棉雪心里原本隐隐有期待的,她期盼自己或许能跟他们一起走,但随着萧彻数秒的沉默,她眼里期冀的光也逐渐黯淡下来。
她陡然笑了起来,无所谓似地说:“公子,你们走吧,镇上我很熟悉的,我自己会找地方躲好的。”
故作轻松的话语落入耳中,萧彻感觉心脏似乎被扯了一下。
他眯眼怀疑地看她:“你想躲哪里?”他没有错过她失望的眼神,让他心中莫名滋生了一股戾气。
赵棉雪低头:“哪里都可以啊,他们应该不是想抓我吧。”
三两句话的功夫,齐修已经解开两匹马牵了过来。
“阿彻,走!”
萧彻看看前方,又看看后方,他眼睛往库房里一扫,陡然看到了一个装小麦的大箱柜,箱柜的锁解开就放在旁边。
他拿开放在窗沿的手,转身走向她,快速质问道:“赵棉雪,你躲着,躲去哪儿?那我能找到你吗?我还能找到你吗?”
“这谁知道你的。”小声吐糟完,赵棉雪抬头看向他,萧彻的眼神带着打量和危险,她意识到什么后赶忙加了一句,“我知道别院在哪里,你不用找我,我会自己找回去的。”
萧彻只听进去前面那句话。
话音落下,他钳住她的手腕,拖着人往柜子边走。
赵棉雪大惊:“你做什么!”
他将人抱起扔了进去,单手撑着柜门,看着惊恐挣扎的她,说出的话坚定而荒谬,“赵棉雪,相信我!我们很快就来,你只要乖乖躲在这里,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知道吗?”
赵棉雪看着越闭越紧的柜门,一边想爬出来一边惊恐道:“不,我不要呆在这里,我害怕!公子,我不要!”她听着前面那些打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萧彻最后看了一眼她不安的脸。
赵棉雪从来都是一个阳奉阴违的人,她不会听话的。从院子那晚上的时候他就决定了,女孩即便是具尸体,也合该是他萧彻的。
“阿彻,磨蹭什么,快!”齐修在窗外目睹,皱眉道。
柜门在外面被关上,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咔哒,赵棉雪听见门锁落下的声音。
萧彻翻了出去。
齐修怪道:“你做什么要把她锁在这儿!”大眼妹又不是目标,放她出去自生自灭不就行了,大概率不会有事儿。
萧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挥手扬鞭而去。
他们走后不久,姜盘带着手下也冲了进来,接连翻了出去,紧随其后的还有那群假扮的走商。
他们一波接一波地追逐着,形势看起来很严峻。
赵棉雪咬着下唇坐在半柜子小麦上,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众人的目标果然不是她,又或许小麦柜实在不起眼,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直到周围再无半点声响,她开始费力推头上的柜门,明知被锁,却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无用功,可狭窄的柜子仿佛无法突破的牢笼,牢牢将人锁在这方天地。
赵棉雪恍惚了。
她感觉自己跌进了一片深海,脑中涌起无尽的恐慌,心脏加速跳动,四肢变得瘫软无力。
眼前这片漆黑的天地也逐渐开始变化,它变成了腊月空无一人的醉心堂,变成关了她一夜的小厨房,变成了洞村那个逼仄恶臭的小房间。
她腹中感到了饥饿,她鼻子里闻到了异味,她浑身都散发着疼痛。
库房角落,无人窥见的陈旧箱柜里,发出了困兽般“嗬,嗬,嗬”的喘息,柜子被拍动,被抓挠,柜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可周围已经没有人了。
最终,它归于一片寂静,默然等待,直到柜门缝隙处的最后一丝微光也褪去。